乾隆皇帝 - 二月河-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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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夜阑更深,女蜗娘娘庙翘翘飞檐,静静地矗立在藏蓝色的晴空里,浮山顶上,一钩弯月将惨淡月光洒落下来,依稀映着坐在白石阶上的这群落难人。那群男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庙门东边廊下避风处,有的鼾声粗重,有的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易瑛和乔松、雷剑则在庙门口相互偎依着,谁也没有说话。乔松胸前受伤,半躺在易瑛怀里,不时地发出轻微的咳嗽声。雷剑吊着左臂抱着剑靠在易瑛膀子上,也垂着头不言语。只有强劲的山风时而呼啸着掠岗而过,发出呜呜的哨声。
听着乔松已经呼吸均匀地沉沉睡去,雷剑趴在腿上不再动弹。易瑛轻轻放下她们,解下身上披风给她们盖上。迈着疲困的腿踱到一块大石头旁边,望着天上的月亮只是出神。
她原是河南桐柏桐寨铺人。虽然容颜娇艳,仿佛二九少女,其实已经年过四旬。在她记事时,父母便遭了瘟病先后谢世。六岁的易瑛就以讨饭度日,白衣庵的尼姑静空见她可怜,收她在庵中剃度了,法名叫“无色”。每日照顾庵中香客上供的馔果、香火钱。另外作些洒扫庭院、开门闭户的杂活。她名叫“无色”,但人却越长越娇媚,一双纤手皓腕洁白如玉,眉宇似蹙非蹙,似喜不喜,活脱脱鲜灵灵地令人一见忘俗。别说桐寨铺的人,就是过往的京华权贵、两江大贾也常慕名驻足,借口“送香火钱”,来庵里一睹芳容。有些人肚里还打着糟蹋菩萨的念头,三天两头来搅扰。
康熙五十九年静空圆寂,临终拉着她的手微声说道:“我问过观音多少次了。你不是这庙里人,你另有正果。孩子,当初收留你为你年纪小,无家可归。如今我去了,你在这里是呆不住的,你听我说,不拘怎样,有个好人家,你还俗嫁了吧——这是你的命!”
果然静空一去,易瑛的日子就难过了。她身上常常带着剪刀,上午辰时开门,下午申时关门。一干浮浪子弟,有事没事常来庵中厮混,到晚间丢砖撂瓦甚至撬门砸窗,吓得她终夜心惊肉跳,终日神思不宁,有时呐呐自语、有时无端哭笑,落了个半疯半癫的症候。见她动不动就操刀弄剪的,倒也一时无人敢招惹她。
忽然有一日镇上来了个道士叫贾士芳,在庵东空场上演法。看热闹的人围了许多,贾士芳还带着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共同演法。打场子发科毕,贾士芳立刻端了个空升,沿圈化缘,只有易瑛献了一些食物,转了一圈连一文也没收到,贾士芳仰天叹道:“桐寨铺乃是豫川道上名镇,想不到人人都是吝啬鬼!”旁边的闲汉们也大声回口:“桐寨铺过往走江湖的千千万,也没见过一个戏法不变就伸手要钱的!”
“这说的也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贾士芳微笑着收科作揖,对老者道:“飘高师兄,向这里高升米店借米一升,挣来钱还他们一斗!”那白胡子老者答应一声,端着升到街旁米店去化缘了。这米店林老板平素是个鹭鸶腿上劈肉,臭虫皮上刮漆的角色,哪里肯结这个善缘?躲了里头不出来。飘高笑着一躬去了。贾士芳也不恼,转身走向易瑛,审视她良久,说道:“有心度化一位女弟子,可惜你华盖不全,不是我门中人,留一卷书给你,好好习修,日后你另有正果!”
……一阵料峭的山风吹来,易瑛打了个寒颤,朦胧西斜的月色更加灰暗,满山的白石头如虎踞狼蹲,远山近峦起伏不定,仿佛在无声地流动,又像幢幢的影子在跳跃嬉戏,给人一种诡异神秘的不安。贾士芳临走时说,“你是女蜗娘娘座下金童,男转女身,经历人间苦难后还归本位。”此地浮山,据说就是女蜗炼石补天之处,山上白色浮石都呈蜂窝状,扔到水里有的竟能漂浮起来,据说是补天时烧化了的石液浮沫凝成。如今山穷水尽败退穷途,刚好就落脚在女蜗补天之处,冥冥之中莫非有什么天意——是要在这里“归位”而去,还是由这里重新生发,再造一个大局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这里藏着她的“天书”,就是贾士芳留给她的《万法秘藏》。这部看去并不十分难懂的书,她已经修习了近三十年,里边颠倒阴阳、遁甲之术应有尽有,甚或炼石成金,撤豆成兵的法术,也都述之甚详。使她大惑不解的,上头的大法术,背着人演练,几乎次次都有效验,临到强敌环伺,一百次九十九次不能如意。请神扶乩,捉鬼擒狐,祛灾禳病这些小法术,倒是一行便通。临阵杀敌,定身法定不住人,撤豆也还是豆!自从雍正元年,桐柏县以“妖术惑人”派兵捉拿她,被她用喷火炼形术击溃,率徒众扯旗造反,立“真主”,树大旗,替天行道,先败于九峰山,只身逃往湖广、江西,演法收徒,再败又逃……二十多年,除了“易容术”使她仍保持着二十许岁姣好容色外,其余法术时灵时不灵,总归从来没有派上大用场!
她睁大了眼睛,从紫微星座细细端详,找到了她自己的星座,“天清神座”。紫黯色的天穹像一口钉满了银钉的大锅扣在茫苍苍的群山上,每一颗星都是那么明亮,一明一灭神秘地闪烁着,显得那样不可企及,不可思量……陡然间她想起书中前言说的“以道胜人,以法驱邪。道不胜法,则法无所用,道胜法,则法不必用。以法助行道则道倡,道既倡,行道可也,不必用法。此宗旨,学者不可不知也!”恍然之间她似乎悟到了什么,目中晶滢一闪,自语道:“原来如此,小法术只是用来行道的,不是用来杀敌的。法术要能改天换地,上天何必假手我?……”她嗫嚅着仰面望天:是乾隆有道,还是我奉的“真主”有道呢?但上天太高太远,无数的星星向她眨眼,却不回答她的疑问。
“圣使……”
一个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易瑛从遐想中收神,回头看时,却是吊着绷带的雷剑,便道:“怎么起来了?有我在这里守风呢!这里断然出不了事——要是冷得受不住,男女各点一堆火。”
“不算太冷。”雷剑说道:“韩梅和严菊她们问咱们去向呢,咱们要不要答话?”又指着左侧山下道:“您瞧!”
易瑛向下看时,果然见幽暗不见底的谷中燃起一道弧形的篝火,似乎还有人在来往添柴。此时燕入云、皇甫水强和胡印中等人也都看见了火光,都凑了过来计议。
第十五章 情马无遥阳沟失事 穷途计短议劫王纲
“那是唐荷他们在打招呼。”燕入云边走过来边道:“方才听圣使说点火,我看使不得。妖兵追得急,这里一点火几十里都看得见,不是招蜂入怀么?派个人下山接她们就是。”皇甫水强接口道:“这座浮山上下二十多里,她们不见我们动静,能守在老地方?这地方方圆几十里都是白浮石,根本没人家。大股妖兵还在长治南边,小股的不敢来招惹——圣使,只管点火联络!”燕入云隐隐觉得这个皇甫水强有点跟自己过不去的意思,但他无权禁止他和易瑛说话,遂冷冷说道:“点火招来敌兵,我先割了你的头!”
皇甫水强是“一枝花”起事时的首领,在桐柏山大寨中其威望还在燕入只之上。自从燕人云入伙,一来武艺比他好,也比他年长几岁,江湖上手面广,很得易瑛器重;二来燕入云对易瑛确是忠诚不二,还另有一份情意。所以事事容让许多。燕入云自觉举足轻重,有时说话就带着颐指气使的味道。见他此时还摆款儿,皇甫水强不禁怒从心起,轻笑一声说道:“谁封过你是总管么?这几年我都让着你,为的你是富贵人家,到我们这堆里来不容易。你就越发嚣张!是你拉着圣使去江西,我们才倒这血霉。在桐柏山好好的,几千人盘占个大寨子,官府十次剿也没动我们一根汗毛。现在你还敢摆谱儿——不瞧着圣使面子,兄弟们早他妈宰了你了!”“你有这个本事?”燕入云掉过头恶狠狠地盯着皇甫水强,语言中透着巨大的压力:“充其量你也不过是个土寇!”“土寇我自认了,你是英雄么!”皇甫水强立刻反唇相讥。“我们在圣使跟前只是效忠,除了厮杀,性命相扑,没有别的心肠!”
“行了!”易瑛断喝一声,二人都住了口,易瑛道:“这是什么时候,还打窝里炮!——胡兄弟,你看呢?”
胡印中一直沉默不语。他一直很受易瑛信赖。但他毕竟入伙不久,也看出了平素燕入云对易瑛的情分,只要谁略靠近了点易瑛,他立刻就犯醋味。他也看出易瑛对燕入云不但倚重,也确实在私情上很有好感。燕入云自有一伙人。皇甫水强在下头深得人心,这也是洞若观火的事。他是刚刚入伙的人,不敢蹚这汪浑水。胡印中思量许久,轻叹一声说道:“我想,还是联络一下的好。一来是自已兄弟姐妹,二来山下情形不明,叫到一处,听听有什么消息,好走下一步棋——当然,也许会招来官军,不过官军未必有这个胆量,他们属耗子不属鸡,人不上千,动都不敢动的。”
“点火,把庙里窗棂子拆下来点着,加一堆火,叫韩梅她们快来会合!”易瑛吩咐完,突然觉得浑身疲倦,坐在石头上道:“兄弟们把信火点了还去歇着,咱们几个议议,走好下一步棋。”
弯月形的篝火点亮了,庙里的窗棂、幔帐在人中噼啪作响,浮山的山顶上火焰冲天。几个造反头领抱剑倚石而坐,像几尊石像—动不动,都在深沉地思索。许久,燕入云才粗重地喘息一声,说道:“我们吃亏吃在没有钱。在山东南边一下子聚集了两千人,由于没有银子供饷。兵器,都是锄头、镰刀、杈把、扫帚怎么打仗?圣使的规矩不许打家劫舍。可那是在桐柏,大山里种一点,打打猎也就能应付了。在外头还这样就不成。打一个大富豪,我们就撑起架子了。”
“这么一味地跑不是办法。我们得有个窝。”胡印中道:“梁山好汉也吃过败仗,一进水泊,官军就拿他们没办法了。我入伙时咱们还有几百人,其实官军没有杀我们几个,多数是跑散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这么奔下去了。”燕入云道:“我们其实一直在找窝,只是力量太薄,攻不下人家寨子也是枉然。”
皇甫水强好像专门要和燕入云作对,轻咳一声道:“我们找的都是别人的窝,桐柏山的窝我们自己把它丢了不管。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我们现在并不强。”他顿了一下,又道:“我觉得南边比北边好办。过了黄河,我们就没有得过利!其实在江西,虽然打散了,我们首脑都在,只要官军一退,招呼一声寨子就又拉起来了,圣使在那里人们还是当神敬的。”
易瑛也一直在沉思着听,她的感受与众人不同。她觉得朝廷似乎气数未尽,还在蒸蒸日上。她以法术传经布道,济世医人,每逢那里有灾就去灾民中演法,信民是不少的,徒众却不多,真正知道她红阳教宗旨的就更少了。就这些受灾地,朝廷也随即有旨免捐免赋、发粮赈济,还有医药供应也都及时,简直无缝可钻。往往她要杀的贪官,朝廷也查办了。老百姓没良心,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