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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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产若干年后的新生儿,不知谁,打来了一面五星红旗,插在车上,在风中猎猎作响。于而龙望着这列火车,慢慢地驶出了工厂侧门,开远了。
当他扭回脸,五个新刷上的大字块映入眼中。
“打、倒、还、乡、团!”只见高歌、康“司令”像麻皮阿六一样,叉着手,在笑吟吟地盯着他。
第三章 (6)
“喂——”一声不很礼貌的招呼,打断了于而龙的遐想,回过头来,发现了一双刺人的眼睛不算友好地打量着他。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经常参加劳动的农村干部,阳光会给他们的肤色,涂上一层较浓重的色彩。这位白白净净的工作人员,从那开始膨胀凸出的肚皮,和立着眼睛看人的神态,表明了一种权势的威严。而且从那把他搬来的卖饭票姑娘的脸上,已经清楚地标明来者的身份了。据说要判别某人的级别、工资、职务,只消看一看四周趋之若鹜的女性,就可了若指掌,而且不会有多大误差。
“干什么的?”那人用审问盲流的腔调单刀直入地问。
“旅行家!”于而龙自己也纳闷,怎么把那个姑娘赐给他的称号搬出来,她能使用这样一个奇特的词,一定有个聪明的、见过世面的脑袋瓜吧?
感谢他身上那套挺括神气的中山服吧!还是十年前最后一次出国时定做的。那个被不咸不淡的旅行家三个字激恼了的干部,正要伸手去抓他的脖领,被那细腻的高级毛料震慑住了,手在空中画了个问号。
“什么旅行家,拿出证件我瞧。”他为自己的虚怯而感到屈辱,声严色厉地喝问,调门很有点“专政”味道了。
于而龙摊了摊手,表示遗憾,实在是无法弥补的漏洞,而且确实属于自己的疏忽。
“够了!”一个拿不出证件的旅行家,像在海关官员面前缴不出护照的游客一样,就有走私犯的嫌疑了,他对于而龙不容置辩地说:“跟我到办公室去!”
“干吗?”
“谈谈。”
糟糕!于而龙心想:一顿教诲是免不了的啦!他觉得实在无可奈何。如今喜欢诲人不倦的老师未免太多,写过一个剧本,发表两篇小说,居然大言不惭地谈论创作经验,有的人沾沾自喜,甚至连老婆的功绩也要捎上一笔。鲁迅答《北斗》社问,才那么几条,可这些老师们倒好像著有《战争与和平》或者《人间喜剧》等等巨作似的,也不嫌脸红和肉麻。看来这胖子饶不了他,于是向训导者建议:“就在井台边简单谈谈不行吗?”心里却在反抗:纸张紧张,篇幅有限,你那些屁不放,死不了人的。
“不方便吧?”他一向在三王庄说了算数的,便不准反驳地答复。
“没有什么不可公开的。”
于而龙怎么能离开井台呢?那里曾躺过一个被土匪残酷杀害的孩子呵!记忆像苦涩的海水把他淹没,那是母亲的泪水。凄惨的哭声还在耳边响着,那是母亲的控诉,血和泪交织着在震撼游击队长的心啊!
于而龙诚挚地唤了一声:“同志,你听我说——”
“谁是你的同志?”他瞪了一眼。
于而龙苦笑着,正如当年高歌用一双穿草鞋的脚表示革命一样,这位干部得把嘴上的阵线分清,就好像被来历不明的人喊一声同志,就有成为对方同伙的危险,这种革命的纯净是多么形式主义啊!殊不知有些“同志”比敌人更坏,年轻人,也许你不信,但是井台上那孩子的尸体使于而龙明白了这一点。
“好吧!我不称呼你同志,但是,我想请教,在这个井台上,凭吊一位最早为石湖献出生命的小同志,总是该允许的吧!”
“你少给我掉枪花!”
“你说什么?”
“马上跟我走,少废话!”他狠狠地拉住于而龙的手。
于而龙有些愠怒地问:“假如你路过你亲人的坟前,能不站住脚看上一眼么?”他甩开了那个干部。
这个被激怒的人,一把抓紧:“你不要胡扯淡!”
于而龙使劲挣脱了他:“年轻人,你爹妈就教育你用这样的语言,来同老年人讲话吗?”
那干部恼羞成怒,尤其在那位小家碧玉面前,更是有失体面,于是啪地一拳,直冲于而龙而去。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游击队长认为不回答也实在太不客气了。
他横起胳膊,格开了对手捅过来的相当厉害的右长拳,看来,那是一个受过擒拿格斗训练,习惯以拳头代替政策的人,而且半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对付一个老头子,竟用这样辣手的拳脚。于而龙一使劲,把他摔到一边去。
于而龙虽然六十出头,双鬓斑白,并且患有冠心病,但他筋肉间还保存有张帆使舵的力气,那灵活敏捷的劲头,并不亚于这位肚子变得沉甸甸的年轻干部,他三闪两躲,使对手扑了好几个空。最后,狡猾的于而龙把他引到花坛旁,井台边,那块湿漉漉的长满青苔的地方,虚晃了一拳,那人踉跄了两步,没踩稳,摔了个四脚朝天。他气急败坏地喊叫:“别让坏人跑掉,绑住他。”
他站在那里:“放心,我决不会跑掉!”
这种沉着的笑,和不打算逃跑的镇定神态,使得那些饭馆里的人员,不敢执行“绑住他”的命令。于而龙侃侃地发表着评论:“你们以为好人坏人,像国产电影一样,一眼就让你看出来?正因为有这样的观众,他们才问心无愧地生产出三流四流影片。”他走近那个摔痛屁股的干部,伸出手去,搀扶他站起,心里思忖:“我和王纬宇相处了四十年,直到今天,才算初步有个认识,还谈不到彻底;何况咱俩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呢?”于是客气地说:“好吧,我忘带证件,那也该允许我找一个证明人吧?”
他粗暴地问:“谁?”
于而龙本想列举老林嫂、水生、老安、老迟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名字,但是一看对方脸上凶悻的气色,多少有些恶作剧地报了一下他顶头上司的官衔:“你不信,可以打个电话,问问你们县委的王书记嘛!”
一提王书记,整个庭院里的气氛,变得轻松多了,再不那么剑拔弩张了。花朵是那样鲜艳,枝叶是那样繁茂,抬头望天,连天色都蓝得那么可爱,飞得很高的叫天子,也唱得格外的优美动听。
什么时候,人们心灵深处的这种劣根性才能清除啊?
于而龙的性格是有点怪,不那么随和,刚才让他去,他不去。现在,他倒乐意跟随那个干部,像个嫌疑犯似的,在三王庄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平静的渔村好像头一回碰上热闹的场面,一串人,在追逐围看这个外乡人。
“卖假药的。”有人在他身后悄声地介绍。
“当场在饭铺里给逮住了。”有人在证实着。
他想也许曾经向服务员讨了杯水,吃了一片长效硝酸甘油的原故,要不,对于花草的兴趣而误解配什么中药?他笑了,由于一张证明的疏忽,而成了当场拿获的假郎中。
终于来到了办公室,无需介绍,于而龙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当年高门楼的花厅。那些彩色玻璃镶嵌起来的扇,历经战火,还保留着一点残存的遗迹。他记得,当年曾经是金碧辉煌过一阵的,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看上去,粗俗不堪,一点吸引力都不存在了。
那个干部多少是半信半疑地,并不十分理他,于而龙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摸出雪茄,悠然自得地抽着。这使那个干部皱眉头,在等电话的空隙,琢磨着这位像主人一样抽烟的旅行家,或许真是有板眼的大家伙,要不就是个熟练的骗子手。竟敢打县委书记的牌子来吓人,没准还能搬出地委一把手呢!
真是不幸而言中,正当王惠平额头沁出汗珠,四处寻找失踪的游击队长,下落不明的时候,三王庄打来的电话,像是给落水的人,扔过来的一个救生圈。因为特地从专区来看望老战友的江海,正坐在他面前,并且用深含责备的眼光看着他说:“你看你是怎么搞的嘛?”
其他几位县级领导人也都觉得很抱歉。
老盐工说:“我就惟王惠平是问,你们不负任何责任。”
“……什么?有个人认识我,要我证明?谁?”
于而龙听得出电话里传来的王惠平着急的声调。
“……你问一问,他姓什么?可能是支队长吧?该死,怎么我才给公社党委打电话问过,说是没见,我估计他会去三王庄。”
“老同志,您贵姓?”那个干部捂住听筒询问。他一听到那怪耳熟的三个字,从旅行家嘴里吐出来,立刻舌头好像僵得不那么好使地向王惠平汇报:“是他。他就是——”
但王惠平比他更着急,截住他的话:“你对支队长讲,请他无论如何等一等,地委江书记看他来,我马上派游艇去接……不,不,我和江书记到三王庄!”
“什么?地委江书记?——”但对方把电话挂了。
于而龙站起来:“同志,我可以走了吧?”
现在,他的脸上完全堆满了笑,映着红红绿绿的光彩,简直像一篇甜得流蜜的颂诗,赶紧搬过一张藤椅给他换坐,还从抽屉里取出好茶叶,沏了一杯茶端给他:“支队长,支队长,我们都是只听说你的名字,没见过你的面,所以——”他笑得很自然,“请你等一下,县委王书记,还有地委江书记,马上就到——”
江海,滨海支队的老战友啦!
他又回到了去年十月初那顿小宴的回忆里去了……
那晚,当烤鸭削得只剩下骨架,那位师傅端走去烧汤,服务员也退出房间的时候,路大姐笑着对周浩讲:“看起来,二龙好久不打仗,枪丢得太生了,连一点预感都觉不出。”
周浩莞尔一笑:“按理说,战士嘛,对于金鼓杀伐之音总该敏感些。”
一家人都被老两口的话给搅糊涂了,尤其是于而龙,如坠五里雾中,瞪着春风满面的“将军”。
周浩笑吟吟地要来解释疑团了:“好,我来讲一讲,为什么我第二次想喝酒?二龙,你不要鼓起眼睛看我。”他晃一晃茅台酒的瓶子,知道酒不算太多了,向大伙说:“咱们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再添酒,第二,不许喧哗,第三,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好——”
正当“将军”用筷子蘸着酒在盘子里要写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王纬宇的朗朗笑声,那个女服务员引他进屋,在他身后,就是几乎认不出来的江海,要不是有王纬宇,准以为他是找错门的就餐者。
“不速之客!”王纬宇把他推到席前。
短小精干的老盐工,一手捉住“将军”,一手握住于而龙,半天,足足有半支烟的工夫,笑着、握着,呵呵地笑着,紧紧地握着……
周浩叹息这个变化实在太大的老部下:“小江,你怎么搞的嘛?”
“还小江呢!”他抓搔着头顶上不多的全白短发。
“活见鬼,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将军”直是摇头。
“大自然的规律,世界上没有长生不老的人嘛!”
王纬宇是烤鸭店的常客,业务经理都闻讯前来应酬,还献殷勤地向他推荐:“王老,有熊掌呢!欣赏吗?”
“冰箱货吧?又骗我!”
“保证新鲜。”
“好吧,尝尝看。”
“其他呐?”
“你斟酌办吧!”
“老规矩?”
“自然,还要丰盛些。”
于是,小小的宴会重新开始,王纬宇好像理所当然地成了主人。江山易改,秉性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