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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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句话或两句话,能做出准确的解释来的。于而龙第二次回到工厂,给他安排的工作,正是这个生产指挥组。
“孙子辈的!”那些在生产指挥组坐够了冷板凳的同事向他抱怨。难道不是这样吗?和于而龙同时由干校回厂的康“司令”,随便一句话,就把工人从生产岗位上抽下来,成天趴在地上,端着空枪瞄准胸环靶练兵习武;或者套上红袖箍,执行巡逻小分队的任务,在马路上溜达,而车床却在那里停着,慢慢地生出了那种黄褐色的铁锈。一个曾经给部队提供大量重型动力装备的工厂,现在,白天像死一样的沉默,夜幕一降临,那些嗜血的蚂蟥就麇集在可怜的工厂身上,贪婪地偷盗着、搜刮着、敲骨吸髓地榨取最后的一滴血。
按照于而龙以往的工作习惯,那还用得着问吗?一纸命令,自即日起,如何如何,贴在厂门口,就足够了。谁敢以身试法跟于而龙较量较量看,他会毫不留情地处分你,开除你,或者送你上法院。然而现在,他的语言还那样有效么?他的威力还那么强大么?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但他记住周浩说的,要像在石湖打游击时那样,一块一块地把地盘巩固下来。他相信,人民是不会死的,除了那些已经失去人类良知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麻皮阿六们,在胸膛里搏动着的,总还是一颗颗工人的心。
他向这些心伸出了求援的手。
这是王纬宇所料想不到的,也是高歌和他的小兄弟们估计不出的,虎死余威在,尽管已经垮台了这么多年的于而龙,一旦他站起来振臂高呼,竟然有些人泪汪汪地听他讲话:“……要再这样停产下来,什么也不干,你偷我摸,坐吃山空,我们就要成为上对不起先烈,下对不起后代的罪人,将会受到千秋万代的唾骂!……”
不给他提供讲坛。前头他讲了,后头跟着有人吹冷风,给他的话消毒。然而,谁也挡不住于而龙的两条腿,又像轮流批斗时的逐个车间挨次地走,只要围上一圈人,他就和他们交谈,讨论,琢磨着怎样使这个死去的厂子复苏。所以,当部里研究决定用一大笔硬通货去外国购买部件,组装自己的巨型设备时,于而龙在会议桌的最后头——生产指挥组的负责人,也不过类似弼马温那样的官职,是不会在主席台上就位的。但他举起了手,用那大家久已听不到的毋庸置疑的腔调说:“这种代号为C100型的部件,我们工厂完全可以承担下来。那些宝贵的外汇,还是留作他用吧!”
和王纬宇并肩坐在前面的高歌,用胳膊肘碰了碰,似乎在说:“看,于而龙一出手就不凡——”
王纬宇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望了望那个沉着的于而龙,他讲完这段话,像在会场里扔了一颗手榴弹以后,仰着脸,端详着天花板上多孔吸音刨花板,谁也不理。
那次会议,破例是老徐驾临,以部领导和上一级工办代表的名义瞟了一下周浩。那意思说,这是好几个部的协作产品,事关尖端,他这样大言不惭,你周浩是个什么态度?穿着“将军”呢大衣的周浩,用铅笔敲了敲桌子:“于而龙,现在,我还允许你翻悔!”
于而龙的眼光,从刨花板移到吊灯上。他说:“一般地讲,我不收回我已经讲出口的话!”
“狂妄!”老徐心里说,嘴上却似褒似贬地笑笑讲:“好像我们都熟悉他这股骑兵性格!”
周浩把脸转向旁边的王纬宇和高歌,半点也不是玩笑口吻地问:“你们能不能尿到一个壶里?要能,我就拍板,要不能,趁早说话。”这种再分明不过的激将,包括老徐在内,都觉得心里怪堵得慌。
散会的时候,于而龙凑巧和王纬宇、高歌同乘电梯下楼,快到底层的时候,突然停了电——那是当时的家常便饭,就悬挂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王纬宇显得很关切的样子问:“还有什么困难?二龙!”
“一条!”于而龙望着这张无邪的面孔。“最好能少一点干扰!”然后,他多少以一点威胁的口气说:“要不然,咱们都得一块儿蹲在这笼子里受罪!”
“妈的,让他抓到了一个有把的烧饼!”高歌在部机关大门口,望着于而龙独自走去的背影,对王纬宇嘟哝着。
王纬宇说:“这回他一炮打响了!小高,我想你脸上一定是很光彩的,其实,我只是挂个名的革委会主任。”
“不该放虎归山!”他抱怨着。
“可你搞不成C100型部件。”王纬宇望着这个多血质型的青年人,那种容易冲动和激奋的性格,使那薄嘴唇不说话时,也不由自主地哆动着。“老弟,姜永远是老的辣!”
高歌说了声:“走着瞧吧!”钻进小汽车开走了。
这台戏于而龙知道不好唱,但他已经挑开门帘上了场,那是决不后退的。
“多余!”好多人劝他:“他们有钱让他们到外国去买好了,你何苦揽这个苦差使?弄成了,谁也不会感激你,弄不成,所有屎盆子都要扣在你的头上。”连他忠实的秘书都反对他:“他们败坏了整整一代人,败坏了社会风气,败坏了道德和是非标准,败坏了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和信念;你一个人想力挽狂澜,岂不是在做一件傻事么?”
于而龙低声地说:“革命,在某些人来看,实际上是件傻事情。”
那是他终于托人在友谊商店,买了一个漂亮的玩具娃娃,第一次去拜访她的小家庭时,谈论起来的。似乎那位牧猪放羊的工程师和他的娇小妻子抱着同一观点。
像她妈妈一样的小瓷人,一眼瞥见了娃娃,高喊着姥爷,仿佛小燕子一样,飞到站在门外的于而龙怀抱里。
他问孩子:“你喜欢吗?”
她点点头,紧紧地搂住那个娃娃。
“那我们再认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成果,姥爷!”
“什么?”他听得有些刺耳,又问了一遍。
“成果——”孩子并不特别在意地回答。
“你们怎么给孩子起了这样一个怪名字?”他用责难的眼光,注视着为他到来而忙碌的年轻夫妇。
“不好吗?成——果!”小狄永远是柔声细语地回答。
工程师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她是我们这些年来的最最丰硕的成果!”
“最最最最!”他原来的秘书补充着。
于而龙抱起这个被叫做成果的女孩,真觉得她像自己的外孙女一样,叹了口气:“你爸爸妈妈的情绪不对头啊!”
小狄偏着头打量着她的老上级,于而龙知道她对这样的批评持有保留态度,而她的丈夫则用一种可怜他的眼光,同情他的眼光瞅着他,这使他恼火。“听说——”工程师用讥诮的语调问:“你打算让一个老病号去参加马拉松赛跑?”
“什么意思?”他明知故问。
小狄以那种秘书的职业习惯提醒:“你要让工厂上C100型部件,这老牛破车会散架子的,已经不是你那时的工厂了!”在她眼里,这个被败坏的工厂,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算了吧!我把你看做父亲一样的长辈,才这样说的。”
于而龙火了,吓了那小女孩一跳:“亏你们两个还是共产党员,当另外一个共产党员被人用绳子绑住脖子,就要勒死的时候,你们却在议论他是否应该跪下来求饶。好吧,既然你们变得如此聪明,那么,这是我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你们的家门——”他起身告辞。
“姥爷——”成果拉住他。
“别,别……”小狄连忙堵住门口,不放他走。她说出了她心里的话:“我们有什么呢?主要是怕你……”
“大不了一个死!孩子们,让我们一块冲上去吧!”
“姥爷,你哭了?”成果望着他,然后用软软的手指擦他眼窝里溢出来的泪滴。
他苦笑了一下:“我倒真想嚎啕大哭一番,不过,现在没工夫。这样办,他们无论如何不同意起用老廖,这总工程师的职务,暂且交给你爱人,不会投反对票吧?至于你,那卖饭票的差使,我已经找到了人,你从明天起,还是回来当秘书。每一步都是斗争出来的,甚至放个屁,也得跟他们磨半天牙。”
两口子对着脸傻瞧着,生活的漩涡啊,谁也没有力量能够摆脱。
从那时起,于而龙开始过焦头烂额的日子。
王纬宇再不在厂里露面,时代赋予他的新任务,是要把历史上从盘古开始,直到清代末帝为止的每一个人物,按儒法两家分类,贴上标签,那工作量是相当大的。然而,就在他把岳飞定为儒家,因为他的愚忠,因为他镇压过农民起义,是毫无疑义的了;正犹豫不决该不该把他的对立面秦桧赐予法家美称的考虑之余,驱车前往工厂原为外国专家盖的小招待所去。那班少爷们,不知从哪儿搞来一部《出水芙蓉》的拷贝,正在小放映室里大腿驾二腿地欣赏着呢!突然,室内电灯一亮,伊漱维莲丝从银幕上消失,高歌和他的小兄弟看到的,是王纬宇一副铁青的脸,和嘴角两道深深的纹路。
高歌推开那位贴得过分亲近的女伴,站起来问:“王老,有什么事吗?”
“你们好轻松自在,由着于而龙一个人在那奋斗,你们为什么不去帮帮他的忙,眼看他把C100型部件搞成功呢?”他浏览一过在沙发椅上东倒西歪,站无站相,坐无坐相的“小将”们,不免有点寒心。他想,若是鸦片开禁的话,在座的恐怕个个都是“老枪”。“同志们,路线斗争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的呀!到时候,脑袋瓜子掉了,还不知是怎么搞掉的呢!”他转脸走了,准备回家给秦桧做翻案文章去了。这些可爱的“小将”们,再没心思看大腿片了,于是便赤裸裸地商量起来,该怎样给于而龙制造麻烦?
停水停电,抽人抽马,一直到中止材料供应,制造技术事故,以至煽动怠工,不为错误路线生产,每一条都以革命的名义出现的。所以,于而龙奈何他们不得,全厂近万职工在眼巴巴地盯着他,等待他下一步棋往哪儿走?特别是康“司令”,肆无忌惮地从实验场取走了白金坩埚,企图拆台的时候,于而龙像愤怒的狮子咆哮起来了。要不是高歌保护这位给他立过汗马功劳的小兄弟,送到中央首长举办的读书班窝藏起来,肯定是要落到狼狈出丑的境地里的。这似乎是一场公民投票那样,他一个生产指挥组的负责人,在表面上取得了胜利。那时处于守势地位的王纬宇隐忍未发,眼看着所设置的障碍,被这条石湖上的蛟龙冲破了,除了夏岚在报上利用于莲的画,搞了他一下以外,于而龙整天拖着肿胀的腿,像救火队那样,哪儿出了问题,到哪儿去解决,什么地方捅了娄子,什么地方就有他在。人心是肉长的,这个社会终究还是良善的人占多数,不是狼群。那些骑兵、那些老工人、那些长大了的年轻人,都尽可能地替他分担一些责任。“你休息去吧!”“你放心好了!”“交给我们,你就不用操心了!”……每当听到这些语言,于而龙仿佛回到了石湖支队,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乡亲们也曾经这样讲过的。
那庞大的机件终于吊上了特制的铁路平板车,马上就要出厂了。人们用了那么多红布、红绸去制作袖标、胸章,却找不到一束彩带来装饰这停产若干年后的新生儿,不知谁,打来了一面五星红旗,插在车上,在风中猎猎作响。于而龙望着这列火车,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