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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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仗?”于而龙摇摇头:“不!还早着呢!”说罢,踩着湖底的烂泥,往舢板上登去。
正在这个时候,那艘游艇突突地减低速度,朝他们驶了过来。游艇上舷窗拉开了,只见一个人探出半截身子,举起电喇叭向他们喊话:“秋,你们敢情在这儿哪?要不是鹭鸶飞,还找不到你们,快划过来。”
“爸爸……”秋儿为他爸爸能在县委的游艇上,而觉得荣耀,忙不迭地挥舞着双臂向他打招呼。
水生干吗坐着游艇来呀?于而龙诧异地思索着:那个站在水生身边,生着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可是丝毫不相识的人,又是谁呢?
“快点划呀!秋!”电喇叭送来水生着急的语调,秋儿更加手忙脚乱,越乱越出岔,偏生又搁了浅,已经上了舢板的于而龙,不得不下水去推船。但水生仍在急不可耐地催促,幸亏那个笑吟吟的人干预了一下,并且好像关照了游艇司机,将发动机的火也熄灭了,显得有礼貌,有耐性地等待着。由此,可以估量那个人的身份了;既然,秋儿讲过游艇是县委的,毫无疑问,于而龙作出判断:准是父母官县太爷之流的大人物,昨天在码头上那份阵势,使他估计得出的这一关,终于这么快就来临了。好啊!多么好啊!恰巧我于而龙在钓鱼,而且钓到了一条大红荷包鲤!
舢板离开了浅滩,于而龙使劲送了一把,就势也纵上了船。舢板像利箭似朝游艇划去,水生这回不是用电喇叭,而是用手拢在嘴上,告诉他:“二叔,王书记特地来接你,我们把整个石湖都找遍了,连各队的渔船都没让下湖”
怪不道鱼汛时期,湖面上静悄悄的,于而龙望着这位威风的王书记,心里想,他是谁呢?怎么想不起来呢?
那个王书记呵呵地笑着探出头:“哈哈,支队长,你还是不减当年之勇,战果辉煌,一条漂亮的红荷包鲤,这么大,真是少见。”
啊!逐渐认出来了,他不就是那个怯生生的高中生吗?他被芦花动员从县城来湖西参加了革命,先给老林哥作过助手,后来,又担当了支队的事务长。对了对了,于而龙又想了起来,前几年,水生背了一口袋石湖土产,无非是鲞鱼干,蚶子米之类,千里迢迢地找王纬宇和他,为家乡建设,托他俩走走门路,不就是这个王惠平出的主意吗?
他也算得上是石湖支队残存下来,为数不多的人中间的一个。如今他胖了,发福了,大腹便便,不是当年那副瘦削的模样,所以猛乍一看都不敢认了。
“秋,快接住。”水生从游艇上扔过缆绳,司机把火打着了,游艇突突地响起来,浑身湿淋淋,尽是泥污的于而龙,实在不好意思弄脏干净的游艇。那怎么能行,王惠平伸过手来,扶他上艇,盛情却之不恭,他只得跨了上去。
他到艇上的头一件事,先向水生讨了个火,摸出雪茄,真是糟透了,烟泡汤了。水生是县里的供销员,走南闯北,有点眼力,赶快把兜里的过滤嘴香烟递过来。于而龙皱皱眉头,因为他烟瘾大,抽不来这种淡而无味的烟卷,无可奈何,只得权且将就了。
还没等他点燃手中的烟,只听得艇后舢板上,那孩子“嗷”地一声惊叫起来,回过头去,刹那间,他感到整个心脏都快涌上了嗓眼。不仅他,连水生、王惠平、还有司机,都一跃而起,情不自禁地嚷嚷着:“快按住,快,抱住,别叫它跑了,快呀……”
红荷包鲤苏醒了,它像从沉睡里醒来似的,张口打了个呵欠,恢复了精神,要翻身起来了。
它那强有力的尾部抽搐着,紧接着,整个身躯像雕弓似的弯曲起来。突然,啪,它又把身子展平,把船板拍得山响,拍得那装食品的竹篮直蹦。
秋儿是个眼明手快的孩子,赶快扔掉了桨,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鲤鱼。他和红荷包鲤在舢板上厮打着,滚扑着,原来就不曾系牢的缆绳松了开来,舢板离开游艇,飘出好几米远。
“抱紧,死命搂紧它,别松手!”艇上的人为帮不上忙而干着急,只好以呐喊助威来给孩子效劳了。
谁都懂得武术里“鲤鱼打挺”是个什么动作,但有幸见过真正的鲤鱼在打挺,这样机遇是并不多的。同志们,你们有福了,亲眼目睹了这个场面。
看哪,那条身负重伤的鱼,伤口流着津津的鲜血,但生的意志战胜了死亡,它同秋儿激烈的搏斗,表现出少见的勇敢。它那浑圆的身子,一会儿弯曲,一会儿展伸,一会儿又扭结起来,最后,从秋儿的紧抱中,挣脱出来。
它挣开了,终于摆开羁绊,在船板上猛烈地弹跳起,足足跳了两米来高,像跳高运动员过杆时滚翻一样,尾部矫健有力地卷着,头部傲然坚挺地昂起,瞪着暴突的眼球,甚至连唇吻边的肉须都笔直地翘起……
这时候,谁对它都无能为力了,只好眼巴巴地瞅着它从容不迫地打了个挺多么英伟,多么有力啊!在半空里翻了个跟头,一头飞进碧绿澄清的湖水里,一眨眼工夫,踪影全无,给人们留下的,只是一圈圈在扩大着的波纹而已。
于而龙的眼眶顿时湿了。
他也不知为什么,竟会激动到这种地步?仿佛跳进水里去的,不是那条伤痕累累的大鱼,而是他自己似的。他觉得他的心,像那条大鱼一样,在泛滥的春潮里游弋着,迎着浪涛,迎着激流,在翻腾,在浮沉……
飞翔吧!老家伙,你欢畅地朝前游吧!你一定会游得更好的……
第二章 (1)
游艇载着失败的钓鱼贵客,在碧波荡漾的石湖里驶行着。雾终于消散净了,在艇上放眼望去,春天在扫尽寒冬的残雪余冰以后,终于表现出那不可阻挡的势头。欢乐的桃花汛把石湖灌得满满的,差不多都快要溢出来了,那磅礴的气势,抖擞的精神,盎然的生机,使人觉得石湖早就应该摆脱严冬的桎梏。春天是来得晚了一些,但迟来的春天,倒把石湖装点得更欢乐,更富有活力。
石湖的春天,如同石湖上长大的姑娘那样,是笑逐颜开的,是容光焕发的,谁要在石湖待过,就很难忘怀那些大胆表露自己,毫不羞涩的船家女儿。因此,再比不上春天来游赏石湖,更为适时的了,它把所有的美,无遮无拦地全部呈现在你的眼前。
他站在游艇的前端,似乎还没有从那条终于获得自由的大鱼影子里,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一条多么勇敢的鱼啊!难道他于而龙不应该学到些什么吗?
难怪他老伴总嘲笑他了,说他是享不得安宁,受不起富贵的贱骨头,说他贼心不死,因此,他向谢若萍吼:“你不要把我当做一匹劁过的骟马,一个去势的侏儒,我是个骑兵,是条汉子,只要我这盏灯油没耗尽,我就得战斗,就有权利去喊去叫,去哭去笑。”他恍惚觉得这条游艇,突然驶进惊涛骇浪的汪洋大海里去,哦,那山也似的巨浪扑过来,眼看这艘针尖大的游艇,就要被巨浪吞噬了,操船的水手紧张得眼不敢眨,气不敢出,必须拼出全身精力,去握紧桅缆,掌稳舵把,生死就在须臾之间。哦,那虽然是脑海里一刹那间的波澜,可他多么盼望去过那种浪漫生涯啊,可他老伴却喋喋不休地劝阻,并且恨不能他像青蛙似的冬眠。
“不,”他在心里大声说:“不——”
“支队长……”那个县委副书记亲切地站拢过来。朝这位很久以前的老领导问:“你大概有二十多年没回故乡了吧?”
于而龙从回忆与现实交混的境界里醒来,他没有用语言答复他的提问,只是竖起了三个指头表示那逝去的岁月。因为这笔账实在太便于计算了,一九七七减去一九四七,不多不少,正好是三十个春秋。
王惠平的记性不错:“啊,想起来了,四七年底,四八年初,你躺在担架上,是由长生和铁柱抬着离开家乡的。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
回忆的断片,随着艇尖激起的浪花飞沫,把他湮没了,于而龙自语地:“……那天清早有雾,是不是?”
“对——”王惠平也想起来了:“挺浓挺浓的雾,走不几步,就瞅不见你的担架了!”
于而龙不知为什么先想起雾?也许他在迷雾似的生活里呆得太久的缘故吧?那种令人窒息的迷雾呵!沉重混沌的迷雾呵!那遮掩住一切丑恶,同时也扼杀了所有光明的迷雾呵!在于而龙的记忆里,雾是压倒一切的东西。
“支队长这回回来的时候正对景,春暖花开,景色宜人。”
“可是,‘少小离家老大归’,你们看”于而龙笑着让他看那半衰的鬓发。
“不,支队长可半点不显老咧!”
水生附和着他的上级,凑趣地说:“二叔精神总那么好!”
“哦!你们快别恭维我了。”于而龙相信他们说的多少是实情,他不到老态龙钟,衰迈不堪的地步,他还是有点力量的。人必须要具备力量,才会使他人敬重;但受人敬重,未必等于被人需要。因此,他在揣测:这位书记驾着游艇,就差挂两块“肃静”、“回避”牌子,满石湖地寻找他,目的何在?
当然,或许应该理解为游击队员的感情,理解为战斗中的友谊吧?同在一条战壕里并肩战斗,经过生死与共的考验,那情谊真挚纯洁,非同一般泛泛之交。王惠平说不定怀着这种崇高的情感,来迎接旧日的上级吧?
不,于而龙可不这样看,他说自己是条老泥鳅,如今也滑得很,对一些亲近的同志坦率承认心变坏了;他才不会天真烂熳相信游艇是为当年的游击队长开来的。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当年的支队事务长,绝不是那种罗曼蒂克式的人物,不会有“发思古之幽情”的雅趣。
倘若光阴倒退十年,对于一些盛大的迎送,隆重的款待,丰厚的佳筵,周到的照顾,甚至是破格的礼遇,于而龙这位大咧咧的骑兵也不以为奇,会处之泰然的。那时候,他不但受人所敬重,而且更为人所需要。现在,于而龙暗自盘算,县委负责人能从他身上捞些什么油水呢?
游艇驶进了流经石湖的塘河——一条湖中之河,很快赶上了一艘气喘吁吁的小火轮。
于而龙从小就认识它,算起来该有一百岁了,竟然还力竭声嘶地为人民效劳,实在使他肃然起敬。谁都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当它翩翩年少时,在石湖上也曾风头过的,所以千万不要嘲笑老家伙;因为有一天你也会老的,真到了你老的那一天,还不一定能像它一样为人民尽力呢!
他激奋地望着这艘古董,忘记了存在着的漫长时间差距,竟脱口而出,说了句三十年前的话:“好像兴怡昌的快班吧?”
整个游艇上的人哄堂大笑。亲爱的厂长,以前你乘飞机出国,你那精通几国文字的秘书,小狄总提醒你,该按照当地的时差拨动你的手表。现在,没带秘书,你糊涂啦,要知道你的表整整慢了三十年啦!什么“兴怡昌”?什么“快班”?那都是死去的名词,只有将来续编《石湖县志》的人发生兴趣了。
“支队长一向好记性,连斤两都不会差的。”有过切身体验的王惠平笑完以后赞叹着。
水生告诉他:“没人要的老牙货,只能在湖里搞搞短途运输,顶替了那些吃水上饭的人家。”
“船家?”
他吐出这两个字有点后悔了,因为他从县委负责人眼睛里,看出了果然不出所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