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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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来个罪上加罪,永无生还之理。但说出口来却是:“ 按我和于菱的私人关系,我应该帮忙,使他早一点回来,有什么罪过,也允许留在厂里监督劳动;可是从大是大非上衡量,胆敢攻击那样一位中央领导人,他的矛头实际指向谁,不言自明,所以又觉得便宜了他小子。”
王纬宇是何等聪明的角色,对方一张嘴,就能看出肚肠里装的什么名堂,看他满脸晦气,一脑门官司的样子,心里盘算着老徐的至理名言:这些暴发户们绝不是成事之材,既无创业的宏图大略,又无守成的雄心壮志,他们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要比预料的还要快些。难道不是如此么?高歌的精神早就开始衰朽了,现在恐怕连抄那几万字学习心得的劲头都不会再有了。
他问高歌:“打开窗户说亮话,是不是因为还存在着一个第三者的缘故?”
“我不明白王老你话里的涵义。”
“你所以希望控制住于菱的生死,正是为了那个第三者,对不?”
高歌讲:“在更大程度上,是对付咱们共同的朋友,于而龙,现在,他活动频繁得很呢!”
“我从来不以感情代替政策。”
年轻人嘿嘿一笑:“王老,你总是说一些永远正确的话。”
“我劝你对那个第三者死心。”
“王老,请你不要误会,我如今对于女人,已经很反感,很讨厌。”
“哦,什么时候成了尼采啦?”
高歌不懂尼采是什么人,但又不愿露怯,便闪避开去,径直地说:“这是一项战略措施。”
王纬宇笑了,他非常理解,所有从事卑鄙龌龊勾当的家伙,总要寻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便说:“算了,谈实质问题吧!”
高歌当然也掌握住王纬宇精神上的弱点,只要于而龙不进八宝山,就是他的障碍,他的威胁,他的势不两立的对头。“十年前,不能从肉体上予以消灭,十年后,也必须在精神上把他彻底打垮,要不然,坩埚事件还会重演的。”
“啊!小高,十年前,你错过了良机,现在想跟他搞精神战,不是我小看你,你把自己乘以十,乘以一百,也不是于而龙的对手。想在精神上把他搞垮,小高,你肚子里的真才实学还少一些。历史上有一些文化落后的民族,凭一时野蛮征服了文化较发达的民族,到头来,征服者变成被征服者,最后连自己的民族都消融在早先的战败者手里。你以为杀了他的儿子,夺了他的儿媳,于而龙就会服软认输,你比大久保如何?”
“那你未免太长他人志气,我们一个有利因素,是注定要始终在路线斗争中占上风,无论老家伙多能耐,最高支持我们,也需要我们。”
“哈哈,很好,你能有充足的信心,那倒不妨试一试,沙漠那边,我倒有点板眼,可以按我们的意志要求办。”
“我来找你的目的就在这里,王老,你是个法力无边的人。”
“可是那位舞蹈演员,我怀疑你——”
难道他王纬宇不也有一种嫉恨的感情么?每逢二四六的傍晚,只要电讯大楼敲过六点,那个娉娉婷婷的姑娘,准会出现在部大院,朝于而龙家的楼栋走去。
准得不能那么再准,六点整。是什么因素使得那个女孩子把自己的命运,依附在一条覆灭之舟上?是一种他觉得恐怖的殉教徒精神。不但那个舞蹈演员,连那个会三国语文的翻译,连那些骑兵,那些和工厂一齐长大的年轻人,他都恨得要命。很清楚,只要于而龙张开怀抱,他们会情不自禁地扑上去。而他,革委会主任,倒有点类似英国女王派往殖民地的总督一样,工厂里的人,绝大多数对他是侧目而视的。是的,于而龙是块磁铁,当然,他想砸碎它,整整砸了四十年,结果又如何呢?
每当他看到,那个自由哥萨克,和他的画家女儿,和代替了于菱位置的舞蹈演员,在眼皮子底下出出进进,想到自己屋里,在菲律宾杨木与和田壁毯之中,空空荡荡,膝下无儿无女,那种嫉恨的感情就更加强烈。
“王老!舞蹈演员终归是个女人。”
“你不会得到她的。”
“试试看。”
“还是拉倒了吧,不要讨没趣!”
高歌站起来告辞,因为他得到了承诺。
王纬宇继续用激将法对付这类蠢材:“ 你不行的,小高,你不是对手!”
“你等着瞧吧!”高歌嘟哝了一句下楼,在汽车里,他对自己说:“如果我得到了她,我就开始过真正的生活。”
司机问他:“上哪儿去?”
他告诉柳娟那个歌舞团的地址。
“你要干什么?”
高歌镇定下来,早些年对于斗殴厮杀司空见惯的“红角”革命家,虽然很久不操旧业,但最初的慌乱过去,以挑衅的口气质问着。
于菱一把搡了出去,骂了声:“ 混蛋!”推车要走,好像努力想避开使人厌恶的东西似的。因为胡同狭窄,高歌虽被推在一边,但一伸手,仍然拦住了于菱的自行车。“ 滚——”他还有许多事等着办,决定以一种最大的蔑视,代替报复,喝了一声,离开这个越看越使他憎恶的人。
“你来得及听我说完一句话的,于菱,过去的,我们且不论它,因为这件事有关着现在,甚至将来,所以——”
于菱挺不客气地嘲弄:“你还会有未来吗?可笑!”
“谁都有未来,死去的人,也不例外,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
“放开我车。”
“听着,如果你不怕柳娟的名声,闹得满城风雨,那就请她准备好,在法庭上和我当场对质吧!我马上就要被控告为强奸犯,或强奸未遂犯了。”
“谁在控告你?”
他苦笑了一下:“我的朋友,不,我的导师王纬宇——”
“他?”
“对的,我很理解他,他需要生存下去,所以用得着垫脚石。我希望你能转达给你的父亲,但我绝不是向他投降,请你告诉他,下一个回合,假如他想下手搞掉王纬宇,我可以提供一批重磅炸弹。”
“你他妈的卑鄙透了!”于菱跨上车离开了他。背后,还传来他狼嗥似的笑声,在胡同里响着,由于更深夜静,由于人迹稀疏,他那笑声在狭窄的街巷里反复回响,而且细细品去,那笑声又好像是哭声,但是,他干嘛要哭呢?
于菱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见他爸爸妈妈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便推开书房门进去。
“啊哈,敢情都在。”
于莲招呼他:“快坐下吧,来晚了,就没你的份啦!”
“什么好东西?”
还带着舞台残妆的柳娟,朝他笑了一笑:“ 西太后的小点心,爱吃吗?”她递给他一个小窝窝头:“ 我记得还是小时候在东安市场里见过,多少年啦!夏阿姨真是个有办法的人。”
于菱晃晃脑袋,不感兴趣地把那蜡黄色的小窝窝头,又放回到点心盒里。
“夏阿姨给你们买的,吃吧!”谢若萍把点心盒推到他面前,随他心意挑选着吃。
“我实在难以理解——”
“你怎么啦,菱菱?”于而龙比较懂得自己的儿子了,这一程子确实要成熟一些。
“我不明白,他们这一套打打拉拉,又打又拉的战术,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
谢若萍瞪着儿子:“你说些什么呀?菱菱,我糊涂。”
“妈……”他把和高歌狭路相逢的过程,叙述了一遍,然后问道:“你们说,这位纬宇伯伯的棋,下得怎么样?”
“有点阴——”于而龙说:“ 不错,这是他的惯用手法,向来是一石三鸟,既除了高歌,解脱自己,又搞臭娟娟,从而实际上搞臭了我。很简单,因为高歌一直跟我是这样的关系,所以大家必定会认为,是我借王纬宇之手,来消灭异己,报复的罪名就落在我头上。谁不知道,王纬宇和我是四十年的交往,辩解也没用。问题还在这里,他要控告高歌,似乎为我舒张正义,显得他多么够朋友。但明摆着为了娟娟的体面,这官司又打不得,这样他抓住了你的弱点,要不打吧,又等于默认确有其事,所以他拍拍屁股出国了,在一边瞧热闹。哼——”
听到这里,柳娟的眼睛都瞪圆了,深眼圈流露出愤恨的神色。于菱说:“真想不到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在我们四周,还有这样一些看不透的人。”
“倒不如当时一刀攮得深些!”柳娟十分遗憾地说。
“娟娟——”于而龙说:“应该制裁的是那些幕后的教唆犯,出国吧!等他回来的时候,再瞧吧……”这个决心开小差回石湖的游击队长狠狠地说。
“那么现在,万一法院真来传票,爸爸——”于莲问:“ 咱们家的邓肯,她怎么去演那出《窦娥冤》?”
“只有一条,莲莲,奉陪到底!那么久的浓雾弥漫日子,那么长的严寒冷酷冬天,都坚持了过来,还怕这最后的猖獗吗?来,老伴,请把那封给部党组的信给我。”
“不是明天要发吗?”
“咱们就浪费它一个信封和四分钱吧!我要删掉一个字。”说着,他笑了:“对,要抹掉一个非常重要的字,来他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你呀!总心血来潮。”他老伴责备着。
于而龙撕开了信,摊在桌上,全家人围拢来看,他指着其中的一句念道:“我个人意见,不希望与王纬宇继续合作下去。”掏出钢笔,把那个“不”字给涂抹掉了,然后,以征询的眼光看着大家:“行不行?”
很快都领会了他的意思,而且像战斗前夕最后的动员那样,全家五口人,把手都压在这张檄文似的请战书上,紧紧地挨贴在一起。
谢若萍说:“明天,我再重抄一遍吧!”
“不,就照原样,不动,寄出去,我就是要让那位老徐看看,为什么于而龙要圈掉一个‘不’字!”
“爸爸复活啦,乌拉!”于莲压着嗓子喊。
“也别太高兴啦,这一仗或许更难打。好啦,休息吧,明天,菱菱还要上路呢!”
“团子已经捏好啦!”谢若萍告诉大家。
多少年来,他们家还保持着石湖的风俗,谁要出远门,临行前总要吃一顿糯米汤团,也许等到柳娟成为这家主妇的年代,这风俗还会继续保持下去的。
但是,钻进长沙发上鸭绒睡袋里的柳娟,却不曾去想那类将来做主妇的食谱问题,而是被刚才于莲那句话说动了心,尽管她不知道谁是邓肯,也不懂得《窦娥冤》是出什么样的戏,(十年文化空白留下的愚昧烙印啊!)但她明白那一个“ 冤”字,她是险几被高歌糟蹋的女性呵!要不是那把匕首,要不是那使人魂灵出窍的地震……
要是,他真的胡说八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呀!
真不该去的呀!她后悔死了。
她再也睡不着了,从睡袋里伸出手,托住自己的头,思索着。
那天,因为晚间有演出任务,下午才上班,在传达室看到了一封给她的便函,拆开来一看,却是高歌来访未遇而留下来的。
信的内容是:于菱所在的劳教单位来了个人,工厂和他谈了,想把于菱要回来,在厂里监督改造,那人也初步点了头,趁热打铁,希望她赶快去和人家面谈一次。最后,还写上“ 机不可失,万万勿误,事关于菱前途,一定要来”。这几句话可把年轻姑娘的心,扰得无法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