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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梦回大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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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七年正月十四,我第一次见到她。
杨花落 李花开 花落花开转轮来
世情多变不感慨 水向东流怎复再
杨花落 李花开 花落飘零水上过
花开灿烂多姿彩 日升月沉方不改
对面的画舫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嬉戏歌唱。
一首民间流传多年的童谣,唱得是李唐兴起隋扬覆灭,今日在这隋扬帝当年修建的广通渠上听到分外应景有趣。
“这是谁家的女娃儿?”一个女声由身后响起,张氏,我父王新立的太子妃。张氏抬手一指,那个唱歌的女孩儿正转过身来回眸一笑,小小的人儿,肤如凝脂,腰如束素,眉目清雅如画,顾盼灵动,一袭翠衫纤细,端得是个美人胚子。
“回娘娘,是幽州节度使张守硅家的画舫,那位女公子是张大人的掌上明珠张玉涵小姐。”李辅国立刻回答。
“女公子?” 张氏注目看了看,点了点头。
是了,旁边有个个头略高的少年虽然穿着束身的剑袖衣裳却是唇红齿白俊俏精神得很,是个女孩儿。本朝习武风甚,女将众多,女孩儿做男孩打扮,也是寻常,何况是张将军的女儿,将门虎女。
“谁问你女公子了,娘娘问的是那个女娃儿!”系哧笑,李辅国答非所问,我也笑了。
“这女娃儿……”李辅国迟疑不定,“张守硅只有一子一女,这女娃儿……奴婢这就去问清楚,再来回复娘娘。”
“本宫累了。”张氏怕风,她一回身,李辅国立刻搭手去扶。“张家的女儿还勉强配得上,别人家的孩儿么,算了,可惜了这副容貌……”人走得远了,张氏低语。
“王兄的婚姻大事何时轮到她来指手画脚!”系忿忿,她以为旁人听不见,岂知我们兄弟从小习武,目视听力比一般人强得多。
“系,慎言。”我朝他笑笑。
若不出意外,我的王妃将会是杨国忠的侄女,也就是我的皇爷爷最宠爱的妃子——杨贵妃的侄女,崔娉婷。
我十五岁时就懂了,十五岁,我冠礼称王,十七岁位列朝堂,今年,我已十九岁。什么嫡皇孙,什么广平郡王,真是好笑,我李俶的妻子得由他人来定!我堂堂广平王居然只能娶那个恃宠弄权的奸佞侄女为妻!我深深凝视着,似要把她如画的模样印在脑中,又似什么都没有印下,我转身,我知道,这世间其余的女子,我都无权选择,也无力选择。
船身突然一顿,转而极力往上提升,速度之快出于所有人意料。
广通渠开闸了!
此处地处渭河洛阳地界,正月初一落闸,十五开闸,其间休市关衙,是以年节中富庶人家乘着清静游河。这地方官定是贪了小利,提早开闸,画舫大而落锚者尚且震动如此,若是哪家舫只不够坚固岂不遭殃。
“哎呀!”系惊叫。
我随着他的目光巡去,对面的画舫没落锚!
“二小姐!二小姐!”
“抓住!千万抓住!”
船上、河上、岸上一片惊呼,那画舫上的小女孩只抓住舫沿,小小的身子转瞬被上涨的河水吞没。
“王兄!”系再发惊呼,他只抓住我一片衣角,我纵身一跃,跃下高高宫舫。
广平王从广通渠里捞起了颗珍珠!这句话以最快的速度在洛阳坊间传遍。
我救起了她,她叫珍珠,郭珍珠。
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女孩,我能想象,假以时日,待她长大成人,这一颦一笑,一回眸一螓首,将会吸引住多少人的目光。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洛阳行宫偏僻的一角,她被安置在那里,还发着烧。
还未走近已传来人声,好热闹。
“哥,不干我的事!不信你问她!”这高高的孩子一身女装,张守硅的女儿,张玉涵,她气鼓鼓地瞪着一个皂袍男子,而另一个黑衣男子正死死盯着她,怒火腾腾,杀气汹汹。
“别怕她,珍珠,告诉我,是不是她推你?”黑衣男子突然转身抱住软绵绵的女孩,正面一打量,我认出他,安庆绪,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次子。
“告诉安二哥!我带你走,再不让你受她欺负!”他摸摸她的小脸,逼问连连。
那女孩烧得小脸微红,疲倦地依着他,想是病痛难耐,眼中擒满泪。我心里一动,这女娃儿弱质纤纤我见尤怜,即便她这回说了慌,我想,我能明白她的苦,她的弱。
“不是,张姐姐没推我,是我自己乱跑,摔下河的。”女孩勉强说了一句,挨在他怀里奄奄哭泣睡去。
“庆绪,小声些,她睡了。张兄,烦你转告伯父,郭兄想与珍珠团聚几日,过些日等她见过兄长,身子也强些了,我和庆绪再送她返回贵府。”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白袍男子和气劝开了两方,皂袍男子歉意寒喧几句,带着张玉涵先行离开。
“朝义,她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要我送她回去?”安庆绪朝白袍男子瞪眼,他叫他朝义,原来他就是平卢节度使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人说史朝义温文儒雅,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化解了一屋捩气,真是不简单。
“她大哥不是来了么,你明日就告诉他,他妹子受人欺负病体赢弱,他定会去求王忠嗣将小珍珠转往你家收养,跟张家兄妹争执做甚,又有何好处?”史朝义轻笑开口,握了她纤细的腕诊脉片刻,蹙眉。
“如何?”安庆绪追问。
“积弱积寒,忧思过虑,这回真要好好调养。”史朝义拉走了安庆绪,后者一步一回头。
“珍珠我要定了,说什么我也不会再让她回那个鬼地方!”
“是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回总称了你的心了吧,虽是苦了她,却成全了你。”一怒一笑,两人走远。
我坐到她床边,掖掖被角,探探她额头,还好,只是微热。她一翻身,闭着眼抓住我的手。
“珍珠。”我轻唤她的名字,名如其人,她晶莹剔透,如珍如宝,原就是该让人捧在手里护在心口的。
“哥哥,别离开我,我怕,我痛……”她呓语,我心痛得紧,只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软软小小的身子,瘦弱得令人忍不住怜惜疼爱。
第二日,我揣了满满一盒西域果脯去看她,未进院子又闻人声,这一次,是欢快娇俏的女孩子声,郭珍珠。
与所有人一样,我第一眼看到他时也是一愣。毫无疑问,他们是兄妹,这世上真有如此相象的兄妹俩,眉眼如画,绝无二致,甚至连唇角的笑容都那么得传神相似。
郭珍珠美得清雅,不食人间烟火,而她大哥的俊美就足以令潘安再生都自惭形秽。
一屋子的银铃娇笑,他纵容地陪她玩耍,听她唱歌,喂她喝药,任她撒娇,这一屋的手足亲情竟让我沉溺其中,舍不得打扰片刻。
“我得了件礼物送你,你定会喜欢。”疯玩了些时候,郭珍珠身子虚弱,他轻拭她额上汗珠,从怀里摸了支玉钗,斜斜插进发鬟。
“好漂亮的钗,珍珠喜欢,谢谢哥哥。”她爱不释手,对镜顾影。
“默啜铁勒的家传之宝,我赶跑了突蹶乌苏米施,庆功时他送了我,还说要以此为聘礼讨了你做他儿媳妇呢!”他笑嘻嘻道。
我闻言惊呼出声,他二人同时看向门口,我无所遁形,只得现身。
“这位定是广平郡王殿下,请恕末将失礼,末将多谢殿下相救小妹,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聪明绝顶,由我的衣着玉饰猜到我的身份,长躬到地,诚恳道谢。
“将军免礼。将军莫非是仅率五百轻骑,狂追百里,斩三姓突蹶铁勒,逼得乌苏米施单于弃甲而逃,王大将军帐下先锋,郭将军?”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正是,末将郭子仪!”他勾唇一笑,身边的小人儿也同时启齿一笑,仿佛觉得我的描述是多么可爱。
“将军!吐藩犯境,其势汹汹,王大将军命即刻回营!”一个魁梧大汉冲入小院大喊,郭子仪额首。后来我才知道,这人就是仆固怀恩。
郭珍珠刹那红了眼眶,细白的贝齿密密咬唇,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扯了他的袍袖不放。我不忍扭过头去,他们兄妹又要分开了,这丫头实在楚楚可怜。
“大哥必胜!”她哽咽,一句话,却红了我的眼眶,要是我的妹子,我绝舍不得扔下她。
“珍珠年幼无依又体弱多病,郭将军若有意,刑部之缺,本王倒还有权安排。”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觉大大不妥,郭珍珠兄长既是郭子仪,则其父即为五州刺史郭敬之,郭家三代为官,一门武将,驻边御敌,戎马一生,贪图安逸的京官岂是他所希冀的。
果不期然,郭子仪抱拳施礼,婉言谢绝,“文治武略,累累战功,郭某今日所做一切都是为国为家,至于舍妹——”他顿住,沉静互望一眼,两张相似的脸同时自信微笑,“郭某相信,只有自己更强,才能守护心爱之人!”
我忽然动容,这一刻,我觉得,与郭子仪相比,我差得太多。
番外 …… 李俶篇 (二)
开元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我出生的第三日,皇爷爷临幸汝州陕王府,金口玉言立我为嫡皇孙,赐名俶,为美善之意。同日,我父王被立为太子,从那日起直至及冠建府,我与二弟李倓、三弟李系住进了百孙院。
十五岁那年,长安冰棱刺骨,雪深数尺,我冠礼称王,建府开牙。广平王郡王府设于西京长安十六王宅之首,背座皇城面向朱雀。十七岁我位列朝堂,十九岁入主刑部,二十岁为刑部尚书兼凉州太守。
我生岁年,豫州献嘉禾,意为祥瑞。我朝亲王遥领边关不出阁,故我以李豫之名遥领凉州,这一点她自是不知,何况,她根本是忘了我。
十五上灯夜,节度使府酒宴早散,安庆绪匆匆离去,七曹参军闻风而动。史朝义送到馆驿,只说是府内家事有滋,扰了殿下兴致云云,我口中说着无妨,眼眉微抬,冯立暗随而去。
“你,你……站住……别走!” 我正欲上马,一个轻脆的女子声,我讶异回头,是她,原来是她!
我大步走到她面前,细细打量,许久不语。两年了,她长大了,眉眼如斯轻颦浅笑,宛然未变,而接下来,她的一句话几乎让我气极大笑。
“仆固——怀恩——咳咳——别扔下我——带我一起走。”她叉腰喘气,好不容易才说出完整一句。
这丫头竟敢在我面前大喊大叫;大喊大叫也罢了,居然还忘了我这个救命恩人;忘了我也罢了,竟然把我认作了被李光弼称为“蛮夷狄戎”的仆固怀恩!
我心内惊喜万分,又失落万分。她忘了我,而我还记得她,记得她的模样,她的名字,她的那支钗,原来我竟……
“好个郭珍珠,居然把我都忘了,这笔帐,我定向你大哥讨还!”我朗声大笑。
长安集中原之繁华风流,美貌的女子我自然是见得不少,但她偏偏与众不同。
比如她落落大方地与我一个男子夜深共处一室,比如她津津有味地将我从宫里带来的一桌糕点吃个精光还直呼不过瘾,比如她巧笑嫣然地套近乎,“李太守啊,凉州离九原不远吧!”
我忍俊不禁,这鬼精灵,没遇上仆固怀恩居然打上了我的主意,想要我送你回去,我自然愿意,只是这好处么该如何向她大哥讨还才好呢。
“殿下,范阳九门落锁,七曹参军正挨家挨户找一个小姑娘,喏,就是她。”冯立俯耳低语。
我真是忘了,两年前安庆绪在洛阳就说过要定了她,刚才史朝义也说是府内家事,这两年她原来一直住在安家,她,是自己跑出来的吗?
她只穿了湖绿薄衫,发上雪珠串串,脚上绣鞋濡湿,纤细的后颈无助地垂下,我注视着那道优美的弧度,思度许久,盘算许久。
“珍珠。”我唤她,她一抬头,刹那忧愁百结,赢弱无助,我哑声,只觉从未有如此之舍弃,如此之绝难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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