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凤钗-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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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辛仁道:“就在不久以前。”
“不久以前?五年前?”薛梅霞娇躯又起颤抖。
“不!不是五年前,这不久以前只能说是一个月以前。”
“你胡说!”薛梅霞一双柔荑紧扣漆椅扶手,突然失声。
“夫人!在下不敢!”商辛仁此刻已能保持平静,淡淡说道:“他的死期,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这话说得丝毫不差,薛梅霞无法不信,因为商辛仁是唯一在夏梦卿临死前,见过夏梦卿的人。
她,缓缓地垂下了螓首,默然不语。
她的内心里,却是愧疚、痛苦更甚,良心无情地在谴责着她,在夏梦卿死后背誓忘盟他嫁,已然使她愧疚不安;五年来每每思及莫不羞愧难当,更何况那夏梦卿的死才只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也就是说,夏梦卿未死,她已做了傅侯夫人,臂上齿痕宛然犹新,这叫她如何不愧恨痛苦欲绝?
唯一使她能支持躯壳,苟活至今,只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个原因只有她一人知道,她只准备告诉夏梦卿,然而如今,她只有让它永埋心底,因为夏梦卿确已撒手尘寰了。
她垂首默然。
商辛仁这时却将—双异采闪烁的眸子愉愉地、紧紧地看着她,目光中包含的意思无人能领会,除了薛梅霞,可惜,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看着她。
他这么凝注着她,直到她抬起螓首,方始飞快地将目光挪开。
她突然抬起螓首,妙目中射出两道冷电般光芒,苍白的脸庞上充满杀机,道:“你说他身负极重的内伤,显然这是夺去他生命的唯一原因,请告诉我,他是怎么负伤的?”
商辛仁迟疑片刻,摇头说道:“夫人,很抱歉,这一点,我无以奉告。”
薛梅霞黛眉微挑,道:“怎么?”
商辛仁道:“他根本就没有将因何负伤之事告诉我,更不许我多问。”
薛梅霞突然站起:“我认为这绝不可能,我要为他复仇,希望先生据实相告。”
商辛仁突然很平静,他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夫人能为他复仇,我自愧无力之余,只有感佩!只是,夫人,他的性情夫人应该了解得比我清楚,他不愿因自己的事连累他人,也从来不肯让自己的事假手他人,纵然是关系最亲密的人。”
“不错!他确是这般倔强。”薛梅霞微颔螓首,妙目如两把利刃,紧紧地盯住商辛仁,道:“看来先生了解他的程度并不下于我,我不明白双方相处没有几天,先生怎能了解他这般清楚?”
商辛仁神情一震,说道:“夫人,这个并不奇怪,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早已料到夫人必会替他复仇,而他又不愿误了夫人一生,所以他对致死原因始终未吐只字。”
他几次答话,均无懈可击,薛梅霞只有默然,只有在心里暗喑决定,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查明击伤夏梦卿之人是谁!这不难,因为放眼宇内可能胜过这位已殁奇才者,寥寥无几,不过三数人而已,她要为他报仇雪恨,以减少一点对他的愧疚,良心的自责。
但是,她至此对她那近乎不可能的想法,仍抱着一线希望,她始终怀疑眼前这位中年文士,因为在这片刻交谈中,她发觉对方除了面貌轮廓外,举动、谈吐,也有点与她那心上人夏梦卿相似。
除此,她还发觉对方似乎有意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透着一点怕意,尤其,偶尔在快得几近闪电般,她曾瞥见他那一双眸子中隐含着一种光采,这光采曾令她梦魂萦绕,深坠情网,不克自拔;她极熟悉,因为她曾和它朝夕相对,默默传递心曲。五年来,她一直梦寐难忘。然而,这光采却一露于这自称商辛仁的落魄文士一双眸子中。
有好几次,她几乎忍不住心中的激动,想大胆地一诉,但每到那一刹那间,她又极力忍住了。因为,她没有绝对把握,她不能这般冒昧唐突,她是个已婚少妇,而且是诰命一品的傅侯夫人,她虽不是世俗儿女、庸脂俗粉,但她却不能不顾着礼教的尊严、夫婿的颜面。
是故,她只有耐着性子等候,等候对方露出破绽。然而,对方始终应对得合情合理,而且天衣无缝,毫无矛盾可寻。
所以,她仍须多方设法套问,找寻对方那百密一疏的漏洞,面对着这位似乎充满机智的中年文士,她不知能否如愿以偿,但她要耐着性子试,绝不放松、更不放弃。
她,薛梅霞美目紧紧地盯住中年文士,道:“先生,除了这管千年寒玉箫外,我认为他另外还该托付先生交给我一件更重要的东西,一支紫凤钗,我和他的订情之物。”
“紫凤钗?”商辛仁喃喃一会儿,点头道:“不错,夫人!他曾经提起过,但他并未将它交给我。”
“是么?”薛梅霞道:“先生,这就有点不对了,他既肯托付传家之宝的寒玉箫,似乎没有不把紫凤钗托付先生之理。”
商辛仁仍然很平静,道:“是的,夫人,我知道,我也曾这么想。不过,这也许因为他把紫凤钗视为他唯一爱物,不肯轻易交给别人,而要带着它长眠地下,永不分离吧。”
这些话,商辛仁似乎言出无心,薛梅霞听来却似字字如利刃,直透芳心,鲜血斑斑,但她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只该受冷嘲热讽,甚至希望有人当面骂她背盟忘誓,—刀一刀地劈死她,这些讽刺的话儿只有使她减少一点心内的羞愧、内疚。
是故她仍是淡淡一笑,道:“我也希望他能这么做,紫凤钗本是一对,我这里也有一管。可怜钗儿的命运与人同样悲惨,钗分人离,而且那—管更代替了我和孩子,那尚未见过他一面的可怜的孩子……”她声音颤抖、语不成声、余下的话儿化为串串晶莹断肠珠泪,缓缓地,她垂下螓首,唯她那跟角余光却未放松坐在对面的商辛仁!
商辛仁神情猛地一震,身形一颤,就要站起。刹那间,他又坐定,变得很平静,喃喃地道:“孩子?他还有孩子,是的,这孩子是够可怜……”
望着薛梅霞一声苦笑,接道:“夫人,我该死,我不该引得夫人更伤心,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夫人节哀,勿以泉下人为念,善自珍重,细心抚养两位这点骨血,那么他那泉下英灵也就含笑瞑目了。”
他开始时的有失镇定,都已落在薛梅霞眼内,她凄惨一笑,道:“是的,先生,我该谢谢你的提醒,我虽然身为人妇,却把那孩子取名忆卿。只是,他未见孩子一面便与世长辞,实在叫人伤心……”
商辛仁身形倏起一阵颤抖,缓缓地垂下头去。
薛梅霞心中一阵激动,她几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她仍不敢造次,美目盛射异采,道:“怎么?先生敢莫是不舒服么?”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啊!”了一声,猛然抬头,双眼已微现红意,忙道:“没有什么,夫人,不是,夫人,我只是觉得有点头昏,这是老毛病了。”显得有点语无伦次。
薛梅霞深注着他,蹙眉说道:“想必是先生长途跋涉,过于劳累了,来人。”
屏风后,应声走出一名青衣美婢,裣衽垂首,听候吩咐,薛梅霞吩咐道:“收拾听风轩,请商先生早些休息。”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说道:“夫人,这万万不可,我立刻就要告辞。”
薛梅霞淡笑说道:“先生一人出门在外,客栈之中,多有不便,千里奔波,为的是找薛梅霞,薛梅霞若不留先生盘桓两天,岂不要被人批评不通人情,不知礼数?”
商辛仁显得更急,道:“夫人好意,商辛仁心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能为夫人效劳,那是我无上荣幸,我看我还是回客栈的好,明日一早,我还有要事,急须离京,万请夫人……”
薛梅霞淡笑接道:“先生,无论你怎么说,我留你是留定了;晚上,我还有事要向先生请教,而且我觉得该让忆卿见见你这位伯伯……”
商辛仁神情又是一震,方一迟疑,薛梅霞已挥手向青衣美婢道:“你去吧!请侯爷。”
深注手足无措的商辛仁一眼:“先生请坐。”
商辛仁万般无奈,只得重又坐下,显得有点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薛梅霞看在眼内,脑中电旋,淡淡一笑,道:“先生成家了么?”
商辛仁呆了一呆,神魂不定地道:“谢夫人关怀,我父母弃世甚早,仕途失意,落魄终年,至今孑然一身,到处为家。”
薛梅霞微一点头道:“世上有几人能够得意,得意又能几日?先生不必挂怀,傅侯公忙,我,胸无点墨,长子忆卿,次女小霞,久疏教导,先生既无家室之累,我拟聘先生为长年西席,如此傅氏后代既得蒙化育,先生又可免风霜之苦,一举两得,先生万勿推辞。”
商辛仁忙地站起,急急说道:“夫人,我不学无术,只怕会贻误金玉,同时,我又流浪惯了,不习惯久居一处,这万万不敢从命……”
一阵豪迈大笑,屏风后转出了神力威侯傅小天,道:“老弟,你又来了,什么事万万不敢从命?”
商辛仁施礼相迎,叫了一声:“侯爷。”
薛梅霞微笑说道:“商先生学饱才高,我想为忆卿、小霞聘他为长年西席,不知侯爷的意思……”
傅小天惊喜大笑道:“这还用问我?你聘定的准是奇才。”
薛梅霞道:“先别那么高兴,还要看你的面子如何呢?”
傅小天呆了一呆,道:“怎么?”
薛梅霞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你不是听到他说什么万万不能从命么?”
傅小天“哦!”了一声,转向商辛仁,尚未开口。
商辛仁又自急急说道:“商辛仁不学无术,不敢赂误金玉,况且也流浪惯了,万请侯爷成全。”
傅小天庄容说道:“老弟,我是个粗人武夫,不会说话,也懂得太少,只知道坦诚对人、肝胆相照。老弟,我诚心交你这个朋友,神力威侯你莫去想他,你若看得起傅小天,那么,你就不要推辞。”斩钉截铁,不失豪迈男儿英雄本色。
商辛仁听得暗自点头,但也更为着急,更加为难,略一沉吟,暗一咬牙,方待再行婉拒。
薛梅霞却已淡笑接道:“先生,这件事你不必急于答复,好在你要在这儿盘桓几天,过几天,略做考虑后再行答覆不迟,我以为先生该不会令傅侯失望。”
商辛仁方自一声:“这……”
“这什么?老弟。”傅小天仰首大笑道:“粗人自有粗办法,听风轩已为你准备好啦,走,咱们瞧瞧去。”一把拉起商辛仁手腕,往后便拖。
商辛仁臂如鸡肋,似乎弱不禁风,有挣扎之心,苦无挣扎之力,只好任由金刚般的神力威侯拖向屏风之后。
薛梅霞望着两人背影消失,娇靥上露出一丝微笑,但刹那间,这丝微笑又被一片幽怨、凄楚、痛苦、激动的神色所掩。
雪白晶莹的玉手,颤抖着拿起几上的玉萧,只那么一瞥两串珠泪雨般坠落襟前。
她泪眼对箫,喃喃道:“我不信我会看错,更不信你能再隐瞒下去,今晚我带了孩子来见你,孩子总是你的骨肉,你该不会不认……”
她缓缓地行向屏风后面,手捧玉箫失神落魄,那楚楚可怜的神态,令人不忍卒睹。
那美好雪白的身影已消失在屏风后。
那凄恻气氛却依然滞留在这大厅中。
口口口
—钩上弦月又爬上蔚蓝的夜空。
无言地伴着闪烁的群星。
星月又再次地映入小楼下,那泓清澈的池水里。
但!星月之旁却失去了昨夜那对相依偎的人影。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雪白人影,凭栏对月,吹出一缕如泣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