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往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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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祖父同意和地下党晤面之后的一段时间中,四川地下党并未派人来。过了一个多月,胡立民忽然对父亲说,地下党要送一封重要的信给祖父。当时祖父正在雅安,胡立民要求父亲亲自把信送到雅安。父亲找到可靠的车子后,立即动身。(父亲突然去雅安的事,后来父亲和我聊起来的时候,母亲还清楚记得。她说,我当时奇怪,他怎么突然要去雅安,去做什么事情却没有说。)祖父看了父亲面交的信以后说,他们暂时不来了,并把信递给父亲看。父亲至今记得信中内容,信上说:
承允晤面,本应尽快拜谒,因家兄经商外出,一时不能回蓉,只好以后另约时间。请你告诉令郎并转告胡君,目前时机不宜,暂缓晤面,以免播口失风,两均不便也。
信中最后两句,父亲在向我讲述时说,他是记得一字不差的。
回到成都以后,父亲按照四川地下党信中的要求,向胡立民说,祖父觉得现在时机不合适,晤面的事以后再说。当然,信中的内容,不便告诉胡。以后,四川地下党没有再通过这条渠道和祖父联系。
地下党的这封信是很有意思的。地下党因某些原因一时不能和祖父面晤的信息,为何不直接告诉负责和祖父联系的胡立民,而要写一封重要的机密信件,让祖父演一出婉拒戏,通过祖父之口 “告诉令郎并转告胡君”呢?内幕情况不得而知,只能猜测,而客观效果,则是:第一,切断原来的联系人和祖父在晤谈方面的联系;第二,在原联系人环节如果“失风”,传出去的是祖父婉拒晤谈的假信息。地下党工作之缜密,由此可见一斑。
这封信的内容,父亲直到1992年回成都旅游时才和胡立民谈起。那时两人都离休,因而有时间去闲谈这些往事,去说当年不便说的细节,讨论当时的存疑。胡立民回忆当时的情形提供的信息是,那时地下党内出了叛徒,地下党采取了周密的防范措施。当然,两位老人也只能是猜测而已。这封信不知是哪位地下党领导人所写,当时的考虑,只有决策的人才能知道。
在夜幕笼罩的武侯祠外的街道上,望着祠内团团树影,给女儿讲这段故事,她可能感到好玩吧。但在那个严酷*的年代,这些防范技巧却不知是多少生命换来的。
告别成都
1959年春季,我和哥哥得知,我们将在暑假期间随祖父、祖母迁居北京,我们将和分别多年的父母、姐妹以及出生在北京的两个弟弟团聚了。由这时起,我和哥哥经常说到的一个话题是记忆中的世旭、世昕、世宽的样子:世旭的脸很圆,世昕小时候胖胖的下巴上像有个汤圆,世宽的脸色特别白成都这边的工作人员们则常常逗我们说:“这下好了,就要有‘管火匠’管起了。”“管火匠”是四川的一个俗语,指说话算数的人。在这里,是指我们的父亲。他们在我和哥哥淘气的时候,常常用父亲来吓唬我们。在他们的描绘中,父亲是一个个子很高、十分严厉的人,不会像祖父、祖母对我们那样好说话。
在临离开成都以前,祖父、祖母总免不了一些告别活动,记得有几次是带了我去的。
一次是去“大老爷”家。我们叫“大老爷”的人,是祖父的大哥。在许多年以后,我知道大老爷的名字叫刘文渊。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个个子很高、腰板笔挺的老人,表情庄严。大老爷比祖父年长约20岁,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大约已经80岁了。祖父尽管在其六兄弟中社会地位最高,但在大老爷面前则十分恭敬。我后来听说,大老爷在家中承担了祖父的督学角色。祖父幼时在乡里读书,大老爷对他颇下心力。祖父从家乡大邑县安仁镇到成都考陆军小学,是大老爷带着他步行去的。100多里的路程不算近,当祖父走不动的时候,大老爷就背上他。他们兄弟二人感情很深厚。
祖父临离开成都前,还带着哥哥和我到贺炳炎将军家去告别。贺将军曾是贺龙的部下,在战争中失去了右臂,被称为“独臂将军”。我印象中的贺炳炎将军性格开朗,为人热情,我们一进门就招呼我和哥哥吃糖。他家似乎是住在军区中的一座小楼里,没有祖父在十七街的住宅那样的院子。
我还随祖母去参加过一些妇女界的活动,什么活动记不清了。严格说来,不是记不清,而是从来就没有搞清楚。有一次惟一记得的一个词是“董事”,那些妇女们称祖母为“杨董事”。至于“董事”是什么意思,我却全然不明白。大概正因为不明白,而又觉得这个词很怪异,所以被我记住了。
离开成都以前,令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请来一位师傅到家中制作“叶子烟”。
祖父有吸烟的习惯。他吸的是用烟叶手工卷制而成的、四川人所说的“叶子烟”。大概是估计到北京以后,不大可能再买到已经吸惯了的家乡的叶子烟,祖父决定请人做一批烟带到北京去。
一天,家里请来一个制叶子烟的师傅。他个子不高,驼背,说话声音沙哑。白天,他在院子里搭上一个案板,坐在案板旁边工作;晚上,就住在院子那排平房中的一间屋子里。他一直在我家忙碌了个把星期。
我觉得好奇,有时就跑到他旁边,一边和他聊天,一边帮他做点下手活,比如去打浸泡烟叶的水。当然,我做这点活,在他看来可能近乎于捣麻烦,只不过不好说罢了。
记得叶子烟的制作过程大约是这样:把大片的烟叶浸泡湿,使之可以平整地铺在案板上;剔除烟叶中的粗梗;把比较大片的烟叶切成比较规整的形状,以便于包卷;在切好的比较规整的烟叶铺平,涂上点稀稀的浆糊,把一些零碎的烟叶放在方面,然后紧紧地卷裹起来。这样,一支烟就卷成了。一支烟大约10公分长,直径公分。我觉得卷制过程很妙的是,每支卷成的烟都是中段略粗,两头略细,形状像我到北方后见到的压饺子皮的擀面杖。而卷烟师傅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妙处,他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卷烟最要紧的地方是把握“松紧”,卷松了抽起来“跑风”,卷太紧了抽不动。我始终没有尝试过抽一抽这种叶子烟,所以没有体会。
到北京以后,有一次贺龙吸了祖父带来的这种叶子烟以后,赞不绝口,随即送来两箱精制雪茄烟换去祖父的两箱叶子烟。此事我是听张师傅讲的,没有听祖父亲口谈过。贺龙送来的精制雪茄烟我只见祖父吸过一次,其他的做何用途我就不知道了。
祖父到北京以后一直吸从四川带来的自制叶子烟。也许是这种烟的力量比较大,我几乎没有见到祖父一次完整地吸完一支。他不是那种烟不离口的烟客,通常是吸上几口就把烟熄掉,一会儿想起来又吸上几口。他有一根十几公分长的象牙烟嘴和一根两尺长的竹烟杆,通常是把烟插到烟嘴或烟杆上吸。那支象牙烟嘴,前几年被父亲送给保定军校博物馆了。祖父年龄更大以后,身体不好,医生嘱其戒烟,他便基本不吸了。偶尔,按祖父的说法“叭上两口”,也只是一种习惯动作罢了。
1959年暑假期间,祖父、祖母携带哥哥和我离开了成都。此一去,祖父、祖母直到去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是在1980年代中才第一次回去,那时距离开成都已经二十多年,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
天安门看焰火(1)
1959年10月1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10周年国庆,也是我到北京后过的第一个国庆节。
国庆节晚上,天安门广场放焰火庆祝。祖父带着我们5个孙辈(哥哥、姐姐、我、两个弟弟)登上天安门城楼观看。我们到得比较早,上到城楼上时,来的人还不多。一会儿,走过一个人,很有兴趣地看着我们这一群孩子,又抚摸着大弟弟的头用四川话问祖父:“孙子?”他把“孙”不是念成“sun”而是念成“sen”,是标准的四川发音。
“是,四个孙子,一个孙女。”祖父回答。
我一看,是周总理。他很和蔼,平易,身边没有随从,没有人簇拥。和祖父聊了一会儿后,他又去和其他人打招呼、聊天。
又过了一会儿,参加晚会的人们接踵到达。我印象较深的是朱德总司令。那时,他的照片到处张贴的不少,很容易认出来。尽管熟悉他的长相,但他的气质却令我有些意外:看到他,不会想到是总司令,而是一位厚道、和气的长者。他是四川人,讲着和祖父略有差异的四川话。
正当人们轻松闲聊之际,忽然自西向东人群一阵骚动,前呼后拥加灯光跟踪中凸显出两个一红一白人物:一位身材高大脸色特别红,一位身材矮胖白面白发白西装。前者是毛泽东主席,后者是苏联共产党总书记赫鲁晓夫。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是我们从小就唱熟了的歌曲,我觉得毛主席出场的那场面、那灯光色调和这歌曲所唱简直是浑然一体,似乎就是按照那首歌词设计的。此后,每读到描写毛主席出场时候的专用语“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1959年10月1日晚上的那个情景。和周总理的平淡出场相比,我感觉毛的出场要正规得多,庄重得多。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近距离见到毛泽东。
近距离见周总理,在以后的几年中我倒是有过多次机会,但那和祖父没有关系。1960年我加入少先队以后,作为少先队员的代表,我多次(大概有十几二十次吧)参加国家领导人迎送外宾时的献花活动。那时,我所在的史家胡同小学是承担这项活动的主要学校。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迎送外国领导人的活动,周总理通常是在场的。记得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是在中山公园的中山堂,欢迎朝鲜领导人金日成。此后,在北京火车站迎接过缅甸的奈温将军(那时他还没有当缅甸总理),在机场迎接过柬埔寨的苏发努冯亲王那时主要欢迎的是来自亚洲、非洲的领导人。这种活动,我上中学(1964年9月)以后就没有再参加。从此,也没有那么近距离地再见到周总理。
那次在天安门城楼上看见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的时候,我除了觉得出场具有戏剧化特征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感受。虽然从小就知道有个“苏联老大哥”,但那次确实没有“老大哥”的感觉。此后不久,从祖父和父亲的一次谈话中我知道,中国和苏联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已经不是像往昔那样亲密了。这使我对赫鲁晓夫的动静关注起来。那时,父母和我们几个孩子每天都会到祖父、祖母的房间去转转,聊聊天。祖父如果要和父亲谈他认为不适合我们听的事情,总会让我们到别的屋子“一边耍去”。但那一次谈当时尚未公开的*和苏共之间出现分歧的事,并没有回避我(可能还有哥哥)在场。后来我想,那不是祖父的疏忽,也不是他觉得此事对全家过于重大应该让孩子也知道,而是他知道此事不久就要公开,孩子听了也无妨。事实上,对苏共的各种形式的批判很快就开始了。1960年,随着全国人民可以感受到的生活水平下降,街头巷尾的人都“知道”,这是苏联撕毁互助条约强行要我国还债的结果。而那位白面白发白西装的矮胖子,此时成了正式场合和非正式场合谈资中的首恶兼小丑。到了“*”中,“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则成了意欲打倒的党内高级领导的代名词。
天安门看焰火(2)
我真正对赫鲁晓夫有更多的了解,是从197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