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箫缘-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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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数万军中,要想全身而退,不免也难如上天。但她可不是轻易言败的女子。藉着帐间暗影,闪转腾挪,悄悄而退。其间不时撞上摸刀而起的士兵,都在她一刀之下,转眼毙命。可李小妹这下也才知什么叫做敌势如海。她轻轻退到停马去处,轻轻一声唿哨,黑子已经站起,她翻身上马,已听正中大营之中,已传出张武威的将令:“大家休惊,将军健在。张将军令,凡我将士,各守本营,巡查者来回稽查,不信刺客逃得出这刀山剑海。”
李小妹知道再不退,怕真来不及了。也不顾敌人能否发现,她一提缰,马儿已扬身直立,向营寨外直冲而去。
但只这一隙之间,刚才似还纷乱无绪的场子已安静了,数万人马各守本营,所有的漏洞似已堵塞。李小妹心里叫了一声苦,好在敌人因敌少已众,反而不便放箭,倒是李小妹,频频张弓,远者箭射,近者刀削,如入无人之境。但马儿也被逼得在各帐之间盘旋回绕,全找不到冲出的路径。李小妹只顾向身侧箭囊探去,一箭杀一人,敌人见她如此凶悍,也不由连连闪避。忽然李小妹右手一探之下,心里叫了一声“苦也”,她虽准备充分,但一个人能携带多少箭?箭囊中之箭已只剩最后三只。李小妹不由一闭眼,难道我今天要毕命于此?就在她这么想的工夫,只听对面一声沉喝道:“妖女,也吃我一箭。”
那一箭风声好疾,李小妹侧身一避,那一箭一从她面颊前不足一分之处掠面而过,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好李小妹,当此危急,全不示弱,伸手一掏,侧身就向箭来处回了一箭。那面只听一个士兵的哀呼传来。李小妹暗叹一声,知道没射中正主。那边发箭的却是偏将魏华龄,他素以箭技称能,这时不由骂道:“好个娘们,好箭法,再吃我一箭。”
说着,他第二箭就已破空而来。李小妹仰脸避过,那箭简直是擦着她鼻尖飞过去的。她并不直身,就着仰卧的姿式还以颜色,第二支箭躺射而出,魏华龄侧身一避,那箭“夺”地一声正盯在他身后帐门上。魏华龄不由也变了脸色——好强的敌手。他更不说话,第三支箭直飞而至。
这一箭,李小妹看得个准,一侧头,竟用一口钢牙咬住了此箭,自己已从箭囊中拨出最后一支箭。这一箭她却是反臂而射,因为她的姿式已不容她从容正射。那一箭刺耳飞出,魏华龄闪都不及再闪,只来得及一低头,那箭便颤颤地钉在了他的盔缨上。就在他们斗箭的工夫,四周火把已明,众兵士看得清清楚楚,对方是个女子,及见到这一箭,不由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李小妹面色一白,不由也有些佩服起她的对手,她的箭囊已空,只剩下嘴里噙的那一支狼牙长箭。对方也已看到她箭囊空了。魏华龄惊魂甫定,也不由喝彩:“好个娘们儿!”冲四周士兵喝道:“是个娘们儿,捉活得的,看她到底为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四周哄然一声应诺,也就不再向李小妹乱射,反提刀靠前。魏偏将在阵,这当然是个表现立功的好机会。李小妹却没看向他们,魏华龄一语说完,就见李小妹一双冷目直直地盯着自己,弓还是对着自己,弦上虽空,但他惊心地看到李小妹的手已摸在噙在口里的箭尾。这一箭她还没发,远没刚才三箭的劲疾,可不知怎么,魏华龄心中一慌,从军多年,可以说,他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娘们给吓倒过。他倒不敢轻易动弹,似是一个疏乎就足已招来李小妹最后的搏命一箭。
场中动的动,静的静。众兵士都慢步上前,急着捉住这个女人向魏华龄邀功求宠,李小妹与魏华龄两人却象木雕一般,在一瞬间静止不动。那一瞬很短,但对于对峙的两个人来说,几乎象一生那么长。李小妹忽然拨出嘴里之箭,在这她最后一搏的时刻,她眼中的是魏华龄,只有魏华龄,而心中有些凄然想起的却不是她的大哥,也不是草上沙中任何一人,而是陈澌。他还在吗?如果他日后听说,会想到——我这一番冒死行刺,其实其实、是为了他吗?李小妹心中不知怎么有了一种怆艳的感觉。她这一段情来得太快,快得她自己一直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但这临死一搏时心中却有一种翻然而悟的感觉:她是爱他的!不管他身处哪一边,她是爱他的。她的死,日后可能有种种传说,但有人会想到,这拚死一搏,其实是为了他吗?其实她只是要、死给他看。
——如果你不曾象珍惜哥窑一样的把我当做细嫩绝品的瓷器来珍惜,那我这一生就算倥偬千载,又有何宜?相逢虽短,爱却可能很深,不知为什么的那么深。如果你不珍惜,那我何妨摔碎给你一看。李小妹心中有一种又惨然又酸楚似的欣慰,一切一切,只为摔碎、给你一看。
——如果你依然略不动容,那我服你,无话可说,但如果,你动了下容呢?我用一命,搏你一痛。李小妹心中有一种洒然痛快的感觉。说来话长,但这些念头电一般地在她心头闪过。爱啊爱,她心里有了一种这爱好美的感觉。没有人与你对舞,我也要舞出一段绝恋。
忽然有人惊道:“失火”,众人一惊,一仰头,果然火起。火势还很旺,接连地从各处涌起,正是存粮的帐蓬。魏华龄怒道:“保护粮草”,粮为军之心,不可轻弃。火光一瞬间照亮了李小妹的脸,那脸颊,火般明艳。她甚至都未想到趁乱逃走。只是张着弓,她这一生已完,临死之前,就是要射杀眼前的那个什么偏将。她这么想着,觉得对方似已死定了。
忽然坐骑一惊,黑子还从来没这么惊过,颠得李小妹几乎坐鞍不稳。李小妹一愣,才觉是黑子的臀部被人用石子用力一射,那人似乎并无恶意,但这一下手劲可也够大了,黑子吃痛之下都稳不住,扬蹄趁乱没头没脑地跑去。一干士兵见那马惊了,有人便闪,有人便用刀砍。李小妹不及细思,已拨刀招架。可惊马难控,黑子一跑就已真地飞越出大帐前人群,虽不能越出营寨,但也把刚才的众人甩在了身后。只听四处呼道:“设绊马索,设绊马索!”
又有人惊道:“马厩的马惊了,马厩的马惊了!”一时场面大乱。
满营狂乱中,黑子犹在乱奔,李小妹几乎也控制它不住。及到跑到一个帐蓬的黑影后,忽有一只瘦长的手臂伸出来,那臂一揽就揽住了马鬃,那人手劲似乎极大,黑子一声痛哼,竟直立起来。李小妹一注目下,只见那人一身长袍,虽改了装扮,分明就是那个让她爱之恋之,恼之恨之也最甚最切的陈澌。只听他急声道:“还不快走!”
李小妹只觉胸中一炸,种种苦恼,种种对他的怨恨痴愁一起在胸中爆满开来。她一拨拨落了他的手。声音不知怎么都哑了:“要你管!”
三字一出口,她更觉心中委屈懊恼无可发泄。身边的时势已经全忘在脑后,伸手夺了身边一个帐蓬上挂着的箭鞘,挂在腰侧,反向敌人冲去,连连放弦,仿佛就真的打算酣战不退了。
陈澌被她拨得一愕,见状更惊。他虽艺高胆大,但知两人实是生机有限,一愕之后,他马上抢了一匹马,就向李小妹追去。李小妹这时有机会,却并不向外冲,反在人群中来回冲荡,见人杀人,见骑杀骑。陈澌无暇杀敌,只是追她,直绕着大帐追了三个往返,才把她追上。他要拉她辔头,李小妹一个弓把就向他手臂打去,她这一下颇重,没想到陈澌却没有躲,由她一下重重地砸在臂上,“咯”地一声,差点被她把臂骨打断。李小妹一愕,只听陈澌低声对她道:“别在现在跟我闹了好吗?”
那声音却似情人的软语相求,李小妹不知怎么心头一软。陈澌的手臂已搭在了她的腰上,他骑术大佳,一个人控着两匹马向大营外的暗夜奔去。只要进了黑处,他们就安全了。
他们当真已只剩这个机会了。武威将军帐下士兵已渐渐从混乱中回过神来。费了好大劲儿,两人才冲到栅栏前。李小妹几乎是凭着潜意识挥刀,直觉中陈澌替她挡了不少来袭。陈澌只有一只手能用,另一只一直在李小妹腰后帮她控着缰。李小妹不知这温柔怎么居然会在战阵中突然袭来,一时只觉心中眼中,腰后半身,全都好软好软。
陈澌只怕无暇想及别的,就在他两匹马儿跃出营栅那一刻,他的座骑哀鸣一声,中箭倒地,陈澌身子一翻,已跃到黑子身上李小妹身后,喝道:“低身。”李小妹低下身,陈澌几乎用胸膛重压着她的身子,用后背屏挡住后面的乱箭,两人在黑子的奔驰下向暗处逃去。
正文 第十章 终望耳鬓厮磨
两人就这么一路奔驰,一跑就跑出了三四十里。他们不敢依大路奔驰,怕后边追兵追来,却放马向北方极荒僻处跑去。那黑子虽然神骏,但这么一马双乘,亡命奔驰,它也受不了。直到它完全跑不动了,李小妹与陈澌才停相来。停下来后,黑子就趴在地上直喘粗气。刚才在营寨之中只见到灯光火光,到了这旷野里,才见到满天寥落星辰微微的光。再有,就是两人瞳仁中折射的光。四周草野,平滑如镜,没有一点风声。这疾驰恶斗后的猛然一静,让两人心里似乎都空了。李小妹抱膝坐在草丛里,心里想:不是想好不理他的吗,为什么会被他救出敌营来?但天上的星光让她还这一点矜持都失去了。那星光似是发在几千万年前,路途迢递地来到这草原,也不过就是为了照着他俩人此夕的一坐。山河阗寂,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还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
那星光似是也把陈澌心中的王权霸业、黎民苍生、功勋梦想一点点的涤净了。他也抱膝坐在李小妹三四步远。良久轻喟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大概是平山湖吧?李小妹依着方向猜度,但她没有说话。什么地方又有什么所谓呢?她的眼里心里,这时只有那星光与那坐在星光下的男子。她没有回头,在想象中想着那男子的臂,那男子的唇,那男子的鼻。不知怎么,只是这想象就给她一种宁静的感觉。今夕何夕?今夕何夕?——今夕,他不过是一个刚刚曾且手挽着她的腰的一个普通男子,她也不再是什么叱咤呼喝、名炫一方的那个女孩儿。他们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女,坐在普普通通的草原上,于危机颠覆中侥幸逃出一命来。星光下,草野中,在几十年的倥偬岁月中,可以有一个机会放下彼此的外相,而只有、只有一场星野抱膝相伴。
风细微如觳纹,李小妹把头发放下——是要比比这发与青草孰者更轻、孰者更柔吗?陈澌梦一样的叹道;“草原呀草原,原来草原的夜是这样的。”
草原的夜是这样的,这一场生原来是这样的,时间是这样的,人是这样的,而爱、是这样的。
陈澌与李小妹也已疲倦已极。纵是铁打的人,这些天的连日驱驰,这一晚的舍生忘死,也该疲倦得受不了吧?如果不是疲倦,他们这样一对这么有生命力这么各有自己的一套渴望与诉求的男女,会不会有机会这么静静地坐在一起?草平如湖,一天寥落的星斗下,只见两人坐着坐着,什么也没说,却似什么都说了,直到沉沉睡去。草野露寒,睡梦中,李雍容依稀觉得自己是睡在陈澌皮袍上的,似乎有一双强健的手臂把她疲倦的身子轻轻地拥起。那种温暖踏实,那种平常相偎,甚至让她在睡梦中都叹起气来。她微侧了下身子,感觉中有陈澌温热的鼻息。他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