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残天-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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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门的弟子,已悄悄散去。
其余人静立无言,不知是思索还是凭吊。
客北斗忽道:“咦,五姑娘不见了!”
北宫千帆也已趁乱而去,她有些不对劲了。
七夕深夜,汴京。
连徐铉也告辞了,只剩乐妓在那里弹琴。
夜深人静,临风怎么还不来?李煜百无聊赖地听那乐妓唱着自己刚填的一阕《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一指案上的金锭,道:“好,不必唱了,这是赏你的,退下罢!”心中暗道:“莫非临风不想见到其他人?”
岂知那乐妓头也不抬,玉腕轻舒,又唱道:
“白云苍狗斯须了,
富贵何曾少?
欲凭酒色诵西风,
哪料国亡家破弄吟中。
萧条异代君犹在,
只是江山改。
若能一醉解千愁,
枉教古今贤圣砥中流!”
答的,也是一阕《虞美人》。
李煜一呆,失笑道:“风丫头,这次不扮老虎,却扮起乐妓来了?”
那乐妓掏出方绢在脸上一抹,果然是北宫千帆。露出面目,她即笑道:“我穿着黑色衣裙进来献艺,正是向你暗示。岂知你又是填词,又对旧臣洒泪忏悔,不快些打发了人走,当心言多必失,招惹横祸!”
李煜叹道:“十八年了,你依然这般花招百出!噢,对了,你的孩子是男是女?三天前淡如前来与我叙旧,见他似乎一无所知,难道孩子不是他的?——对不起,我无意污辱!”
北宫千帆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去年中秋你来看我,桌上那碟酸梅被你吃了大半,再见你体态微丰,我就心里有数了。因为娥英在场,问多了怕你难堪。孩子是不是淡如的?”
“你没向淡如饶舌罢?”
“三天前他来看我,他不说,我岂敢问?不过我将《风云夜》那幅画送他了,是我亲手以小回鸾织锦装裱的。想要画,你找他好了!”
“什么,我的诗,你的画,送他做什么?”
“我想,你们之间又何必分彼此呢?”
“你真多事,比我还多事!”
“那个孩子……”
“我赶到西域去生产,是个儿子,送给一对因我当年疏忽而致膝下无子的朋友了,我欠他们夫妇一个孩子嘛。这个儿子一生下来,就一幅嬉皮笑脸的死相,毫无半分收敛从容——你若对别人提及此事,我就和你绝交!”
“那么说,真是淡如的骨肉了。你不告诉他,对他很不公平的!”
北宫千帆掉开头不予置答,只笑道:“情种的芽叶好美!”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他低语:“我已另取了名字。这颗情种,开花以后,名曰‘天长地久’,等到结果,再名曰‘此恨绵绵’!”
“取得好!”她痴痴地瞧着芽叶道:“《古卉谱》载,情种开花结果,三百年实成之夜,第一对见到此物的爱侣,可庇佑他们长相厮守、携手白头,却不知是真是假。”
李煜固执地道:“一定是真的!诗香氤氲、墨气芬芳,再浇以烈酒之醇馥,续以风沙侵之、寒霜袭之,如此坚如石贵如金之情,怎能不千帆过尽、誓守今生?”
北宫千帆也点头道:“虽然等不到三百年,可我也相信是真的!”
李煜心中暗道:“我告诉淡如,临风子夜之后会来看我,让他去‘津然酒馆’等她,看来他们没碰上。”心念一动,忽笑道:“我还道你会去‘津然酒馆’替我带坛汾酒回来,再请史御厨为我做些天喜饼呢!”
“呀,竟然忘了!”她一拍脑门,笑道:“快天亮了,我现在去会不会太晚——太早?”
李煜故意一板脸,道:“这我就不管啦!”
“买了汾酒,再请史大厨亲自动手,恐怕两个时辰才回得来。”她向他一揖,歉然笑道:“义兄息怒,小妹这就去也!”纤腰一拧,跃出窗去。
“但愿这对冤家碰得上,痛快打一场都是好的,免得空耗光阴!”李煜见她风风火火的身影已跃过墙头,不觉泛起一丝酸涩。
“齐王到!”有人在外叩门禀告。
“赵廷美这时候来此何为?”李煜回过神来,心中大是诧异。
“从嘉说七夕子夜过后,她一定会来,果然不错。”梅淡如见她托着一坛汾酒,提着一只食盒,心中暗自好笑:“她还知道带点心!”
北宫千帆一路小跑,竟不知身后有人。
“从嘉哥哥,我买了——从嘉!”她奔进去,只见李煜身躯弯曲成弓状倒在地上,面如金纸、表情痛苦,身边搁着一个空壶。拿起来一嗅,她脱口道:“牵机药酒!你喝了一整壶?”
李煜满头汗水,微微点头。
北宫千帆抱他坐起来,以掌抵住他背心,急急地将真气输入,保他一丝微弱的气息,又伸手入怀,取“兰慧露”灌入他口中。
李煜勉强咽了小半瓶解毒药,摇头苦笑道:“我喝下牵机药酒已过一个时辰,‘兰慧露’也救不了我,趁着还有这口气,我有事相托!”
北宫千帆心如刀绞,拼命点头。
“情种旁有一本小册子,乃我生平之作,算不上杰作,亡国之音而已。然而汇编成集,亦是心血,你务必想办法替我传世!”
北宫千帆默默点头,不敢打岔。
“至于这情种,也交托给你传世,待此物开花结果后,能保佑有情人厮守白头——原来,种情的虽是我,能够守情而无悔的,终究是你。我真的很羡慕,不,是嫉妒淡如,因为最终你心里欣赏选择的人,是他!”
梅淡如一路默默跟去,不知道是否冒昧打扰了他们,手未及推门,忽听李煜在门内问道:“临风,你喜欢过我吗?我们已相交十八年了,唉,竟然恍如昨日一般,往事历历在目!”
梅淡如心头一震,放下手不再推门,想听她的回答。他并不知道,门内的李煜已是弥留之人,只屏了呼吸,听她的回答。
北宫千帆握着李煜越来越冷的手,心一横,脱口道:“以你的倜傥风流、盖世才华,我怎会不动心?可惜,你却没有在意过我!”
“我在意过!这件事,其实娥皇心里有数!”他倚在她怀中微笑:“娥英吃醋,收买江湖人物来对付你,是因为有一次我醉后失态,拉着她,口中却叫着娥皇和临风。只不过,我先是得知你已有婚约,后来又听到你和淡如……我知道你欣赏专情的人,我若说出心意,必为你所鄙视。”
“怎么会,你始终是我的从嘉呀!”她轻轻一笑,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低语道:“我弹琴给你听,娥皇姐姐的《霓裳羽衣曲》,好不好?”
玉楼瑶殿秦娥舞,狼藉落花阑珊酒——北宫千帆颤抖着手,开始拨弦:画堂月影、清歌舞凤、霓裳飘羽、琼窗梦残……
原来如此!——刹那间,梅淡如百感交集,屏住呼吸连退数步,飞身跃过墙头。
北宫千帆近年来奔波辛劳,分娩后又大伤元气、听力不济,竟不知门外有人来而复去。
一道暖暖的液体,忽从她左眼流了出来。
李煜枕在她腿上,半倚在她怀中,抬起头来,忽地惊呼一声:“泣血!”然后,闭目而去。
北宫千帆一阵歉疚,忽又心如明镜,恍然道:“我平素嬉皮笑脸说惯了玩笑,是以对从嘉能够说谎安慰,见了淡如,却羞于表白真情。巧言令色如我尚且这样,又怎能怪淡如不示心意?原来,我和淡如,骨子里如出一辙,乃是同一类人物!从嘉,我不想骗你,对不起!如果说诗铭哥哥是我最初的起点,从嘉义兄应该算我在漂泊中猎奇而访的一个岛了。童师兄呢,或许是我懵懂中邀约同泊的另一只船……可惜,当我真正明白淡如是我的彼岸,又因最初的不堪琐碎、辞而远游了,待到大彻大悟之时,已离这岸太远,没有力气漂回去,也找不到扬帆而归的方向了!”
北宫千帆扶起李煜,将他安放在榻上,整理好他的仪容,让他从容、雍容地安卧在那里,这才转头去搜寻他的遗稿与情种。
“泣血!”一瞥之间,她看见铜镜上的自己,左眼中流出了一行鲜血、挂在颊上。
“不错,我快不行了,千万不能让淡如见到!”她生平从不流泪,这第一次,眼中流出来的,却是血。她自然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趁着最后的日子,我要把情种托付给有心人,愿‘天长地久’、‘此恨绵绵’的三百年时,后人能够得到祝福。嗯,要替从嘉把作品流传于世……还有我的楼兰——淡如,别了,我不能见你最后一面了!”
李煜逝,赠授太师,追封吴王,葬于洛阳北邙山。
是年,小周后不胜悲,亦卒。
钱俶献地,吴越亡。
次年,刘继元降,北汉亡。
五代就此而终,共历七十三年。
赵炅乘灭北汉余威攻辽,围困辽国南京幽州。宋辽两军大战于高梁河,宋军大溃,赵炅受伤,乘驴车南遁。回京后,赵炅怒迁于赵匡胤之子武功郡王德昭,德昭自刎。——距当年赵光义今之赵炅立誓:“共富贵,勿忧!”仅仅三年。
永嘉公主随族入宋后,嫁宋供奉官孙某,幽州之战后被掳。其后于辽国宫中俾隶乐部,辽圣中封之为“芳仪”。
夜凉如水。
一个面目清癯的道士执拂尘而来,含笑道:“前江南国主、钟隐居士,幼探释氏未达,误有所见,今为师子国王,偶思钟山而来。”
梅淡如向他一揖,诧道:“从嘉兄何往?”
李煜微笑道:“异国非所志,烦劳殊清闲。惊涛千万里,无乃见钟山!”吟罢,拂尘一甩,飘然而去。
梅淡如一惊,醒了。
“是了,从嘉想托梦相告,当日临风所言,不过是安慰之语。唉,连从嘉也走了,天大地大,我和临风共有的知己,也越来越少了。对了,我要去找临风!她最重故人之谊,此刻还不知又在哪里断肠摧肝、孑然独醉?”
金秋,西湖。
金飞灵、齐韵冰、旷雪萍、叶芷雯、白珍珠,五人同上一画舫,谈笑风生。
白心礼、顾清源、严未风则在岸上无言地挥手道别,知道留不住她们。
“有缘江湖再见。我们五个,如今重任已卸,要联袂逍遥去啦!”齐韵冰微微一笑,不忘叮嘱石湘云一句:“智德大师如今自顾修心,娘不想打搅他,你最好也不要搅人清修!”
石湘云携着腰腹微丰的南郭守愚,不住地微笑点头。
“我不惯与长辈同游。”万俟传心已然还俗,盈盈一袭白裙,在岸边轻语:“淡如很笨,什么都不对临风说。”
过中州悄声道:“那么我呢?你的意思是说……”
万俟传心静静地道:“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想到什么,就算我说了什么。”
过中州默默地注视着她,激动不已,听她续道:“爹娘私奔潜入江湖,我所以为道,乃是想用十年的修行来保佑双亲平安,并无其他意图。岂知,有人说要守着我,反倒让我多等了十年,出家竟长达二十年之久,真是自作自受。”
过中州会心一笑,伸手指着湖上,道:“那边的轻舟,乃是我所备,现在,过某人邀传心姑娘同游胜境,姑娘先请!”
万俟传心再不多言,飘然上了轻舟。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正文 下——尾声 广陵台殿已荒凉
子夜歌——李煜
人生愁恨何能免,
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
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
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
还如一梦中。
宋,太平兴国四年。
深秋。
西域丝路,楼兰旧址。
黄昏,残阳如血——如流尽了鲜血、身躯濒临干涸时,那股最后的、半凝固而又最腥红刺目的血。
腥红黄昏的西域古道上、断壁颓垣中,一个孑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