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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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客室里接见他,和两个孩子在一起。他望着他们,心里还有点儿惶惑,同时也
对他们非常怜爱。他觉得大的一个——那女孩子——相貌象母亲,可不考虑那男孩子象
谁。他们嘴里谈着当地的风土,天气,在桌上打开着的书本,——眼睛却说着另外一套
话。他想和她谈得更亲切一些。谁知来了一个她在旅馆里认识的女朋友。葛拉齐亚很殷
勤的招待着,似乎对两位客人不分亲疏。他心中怏怏,可并不怪怨她。她提议一块儿去
散步,他答应了。但有了那个生客,——虽则她也年轻可爱,——他觉得非常扫兴,认
为这一天完全给糟掉了。
以后过了两天,他才跟葛拉齐亚再见。那两天之内,他念念不忘的只想着约会。但
见了面,他仍不能和她说什么知心的话。她很温柔,可绝不放弃矜持的态度。看到克利
斯朵夫那一派德国人的感伤脾气,她愈加局促不安而不由自主的要反抗了。
他给她写了封信,使她大为感动。他说人寿几何,他们俩都已经到了相当的年龄,
聚首的日子也有限得很了。倘若再不利用机会痛痛快快的谈一谈,不但是痛苦的,而且
是罪过的。
她很亲切的复了他的信,说她自从精神上受伤以后,老是有这种不由自主的戒心;
她很抱歉,但摆脱不了这矜持的习惯。凡是太强烈的表现,即使所表现的感情是真实的,
她也会难堪,也会害怕。但这一回久别重逢的友谊,她也觉得很难得,跟他一样的快慰。
末了她约他晚上去吃饭。
他读了信不由得感激涕零,在旅馆里伏枕大哭了一场。十年孤独的郁积都发泄了出
来。从奥里维死了以后,他始终是孤单的。对于他那颗渴望温情的心,葛拉齐亚的信等
于复活的呼声。温情!他自以为早已放弃了,其实那是岂不得已。如今他才觉得多
么需要温情,心中又积着多少的爱。
那是甜蜜的,圣洁的一晚虽则彼此都不想隐藏,他却只能跟她谈些不相干的题
目。他弹着琴,她的眼神鼓励他尽情倾吐,他便借着音乐说了许多抚慰的话。她想不到
这个性情暴烈的骄傲的人会变得这么谦卑。分别的时候,两人不声不响的握着手,表示
彼此的心又碰在了一起,再也不会相左的了。——外边下着雨,一点儿风都没有。克利
斯朵夫的心在那里欢唱
她在当地只有几天的勾留了,绝对不考虑延缓行期。他既不敢要求,也不敢抱怨。
最后一天,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散步。半路上他心里充满着爱和幸福,竟然想和她说出
来了;可是她很温柔的做一个手势,笑容可掬的把他拦住了:
“得了罢!你要说的,我都体会到了。”
他们坐在前几天相遇的那个小路的拐角儿上。她始终微微笑着,望着脚底下的山谷;
但她所看到的并不是山谷。他瞅着她秀美的脸刻画着痛苦的标记,乌黑的头发中间到处
有了白发。看着这个被心灵的痛苦浸透的肉体,他感到一股怜悯的,热烈的敬意。时间
给了她多少创伤,但伤口中处处显出她的灵魂。——于是他轻轻的,声音有点儿颤抖的,
要求她给他一根白发作纪念。
她走了。他不懂为什么她不要他送。固然他相信她的友谊,但对她的矜持感到失意。
他不能再在当地住下去,便望另一个方向出发。他竭力把旅行与工作占据他的思想。他
写信给葛拉齐亚;但每次都要过了两三个星期,她才复一封短短的信,表示一种恬静的
友谊,没有什么烦躁与不安的情绪。克利斯朵夫看了这些信又痛苦又安慰,认为自己没
有权利责备她;他们的感情,时间还很短,到最近才恢复的:他唯恐把它丢了。幸而她
每一封来信都那么安静,可以使他放心。但两人的性格太不同了
他们约定秋末在罗马相会。要不是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根本不想作这个旅行。
长时期的孤独养成了他闭门不出的习惯,没兴致象今日一般烦躁的有闲阶级那样作无谓
的奔波。他怕改变习惯会影响到思想的有规律的活动。而且意大利完全不能吸引他。他
对它的认识只限于“现实主义作家”的腐败的音乐和那些男高音歌曲,使一般文人学士
在旅行的时候着迷的。他和前进的艺术家一样,对意大利存着戒心与敌意,因为最无聊
的学院派作家老是把罗马这个字挂在嘴上。再说,北方人是本能的厌恶南方人的,至少
认为意大利是代表南方人自吹自捧的典型,所以对它抱着强烈的反感。只要一想到意大
利,克利斯朵夫就鄙夷不屑的撅起嘴来他的确无意对那个没有音乐的民族作进一步
的认识。——他凭着过火的脾气说:“意大利人弹弹曼陀铃,大叫大喊的唱唱音乐话剧,
在今日的欧洲乐坛上能有什么地位?”——但葛拉齐亚是属于这个民族的。为了去看她,
克利斯朵夫有什么路不愿意走呢?在没有和她相会以前,只要对一切都闭上眼睛就行了。
闭上眼睛,是的,那他早已学会了。多少年来,他对付自己的内心生活就是用这个
办法。在此秋天将尽的时节,尤其非闭上眼睛不可。淫雨连绵,下了三星期还没停。随
后又是弥天的乌云,象一顶灰色帽子一般罩着瑞士的山谷,使它湿漉漉的打着寒噤。人
的眼睛已经想不起阳光是怎么回事了。要在自己心中重新找到阳光的热力,你先得使周
围变成漆黑,闭着眼睛,往下走到矿穴里,走到梦中的地道里。在那儿,你才能看到往
日的太阳。但一个人爬在地底下垦掘过后,回出来的时候就觉得浑身滚热,脊骨与膝盖
都僵了,四肢也变形了,眼睛也花了,象夜晚出现的鸟似的。好几次,克利斯朵夫都从
矿穴中取出辛辛苦苦提炼成的阳光,来温暖他冰冻的心。可是北方的梦境有火炉那样的
热度。你在里头生活的时候当然不觉得,你爱那个沉闷的暖起,爱那个半明半暗的光,
和装满你重甸甸的头脑的梦。一个人只能有什么爱什么,应当知足!
克利斯朵夫迷迷糊糊坐在车厢的一角,出了阿尔卑斯的关塞,忽然看到明净的天空
和流泻在山坡上的光明,觉得象做梦一般。黯淡的天色,半明半暗的日光,都被丢在关
塞那一边了。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在欣喜之前觉得惊奇。直要相当的时间,他麻木的心
灵才能慢慢的活动,突破那个把它幽闭的牢笼,从过去的阴影中探出头来。随着太阳的
移动,柔和的光似乎伸出手臂把他搂抱了;于是他忘了过去的一切,目迷五色的陶醉了。
那是米兰周围的平原。蔚蓝的运河反映出明晃晃的白日,脉管似的支流在绒毛似的
稻田中穿过。秋天的树木,瘦削而苗条,轮廓分明、体态婀娜的躯干披戴着一簇簇赭红
的绒毛。宛然是达?芬奇画上的山水。积雪的阿尔卑斯,光彩变得很柔和,气势雄伟的
线条围绕着地平线,挂着橙黄、青黄、淡蓝的坠子。黄昏降在亚平宁山脉上。羊肠小径
沿着嵯峨险峻的山峰蜿蜒而下,时而重复、时而交错的节奏,好似法国南方普罗旺斯的
舞踊。——而突然之间,山坡底下吹来海水杂着橙树的气味。海,拉丁的海,闪烁颤动
的光,几条小船落着帆,仿佛在海面上睡着了
火车停在海边的一个渔村上。车守报告说,热那亚与比萨之间有一条隧道被大雨冲
毁了;各班列车都迟到了好几小时。克利斯朵夫原来买着直达罗马的车票,却不象别的
旅客那样抱怨这桩意外的事,反倒很高兴。他跳下月台,直向海边奔去。海把他迷住了,
过了两三小时,火车长啸一声重新开出的时候,他竟坐在一条小船里远远的对火车喊着
再会了。在明晃晃的海上,明晃晃的夜里,他听任微波荡漾,把他催眠着,沿着小杉树
环绕的海角飘去。他住在村子里,欣喜若狂的直待了五天。好似一个人在长期禁食之后
狼吞虎咽一般,他所有的感官都忙着享受光明的盛宴光明,你是世界的血,生命的
河,你从我们的眼里、鼻孔里、嘴唇里、皮肤的所有的毛孔里渗入我们的肉体啊,
光明,对于生命比面包更重要的光明,——凡是看到你卸下了北方的面网而显得这样纯
粹这样热烈的人,不禁要自问以前没有你的时候怎么能活的,同时也知道以后是永远少
不了你了。
五天之中,克利斯朵夫被太阳灌醉了。五天之中,他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音乐家。
心中的音乐都变了光明。空气,海洋,陆地:这是太阳的交响乐。而意大利是其它了不
起的聪明运用这个乐队的。别的民族只能描绘自然;意大利人却是跟自然合作,跟太阳
一同描绘。色彩的音乐:一切都是音乐,一切都会歌唱。路上的一堵红墙露出金色的隙
缝,上面是两株浓荫匝地的杉树,四周是蓝得异样的天。一座大理石的梯子,雪白,陡
峭,在粉红的墙中间直达一个蓝色的门面。五色杂陈的房屋;杏子,柠檬,佛手,都在
橄榄树中发光意大利的风景对感官是种强烈的刺激;眼睛的享受色彩,好似舌头尝
到了一颗水汪汪的香甜的果子。克利斯朵夫素来在灰暗的天地中过着禁欲生活,如今可
不胜贪馋的吃着这餐筵席,给自己补偿一下了。他的丰富的生机一向受着环境压制,这
一下才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是需要享受的,便尽量抓着眼前的一切:色,香,味,人声、
钟声、海声所合成的音乐,空气与光明的抚爱克利斯朵夫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到了
极乐的境界:即使偶尔惊醒过来,他也忙着把心中的快乐告诉他所遇到的人:告诉他的
舟子,那眼睛锐利,戴着一顶威尼斯参议员式的红帽子的老渔翁;——告诉一个跟他同
桌吃饭的米兰人,麻木不仁的家伙,吃着通心粉,骨碌碌的转动着奥赛罗式的眼睛,恶
狠狠的射着怒火;——告诉饭店里的侍者,托盘的时候低着头,弯着胳膊,伛着胸部,
好似贝尼尼画上的天使;——告诉一个年轻的圣?约翰,对人瞟着极有风情的眼色在路
上行期,拿一个带着绿梗的橙子作为献礼。克利斯朵夫也跟那些低着脑袋,断断续续哼
着一支永远没有完的,鼻音极重的歌的车夫打招呼:他骇然发觉自己竟唱起《乡村骑士》
来了!他把旅行的目的完全忘了,忘了他急于①要到目的地跟葛拉齐亚相会的事
…
①《乡村骑士》为玛斯加尼所作的喜歌剧,素为克利斯朵夫所厌。
是的,他把一切都忘了,直到那心爱的倩影重新浮现的那一天。怎么浮现的呢?是
路上遇到的一道目光引起来的,还是一种沉着而带着歌唱调子的声音引起的?他根本想
不起。可是到了一个时间,他四周所有的景物,在密布橄榄树林的小山上,强烈的阳光
与浓厚的阴影交错着的亚平宁山脉的高脊上,在橙树林中,在海风中,都有女朋友那副
光彩四射的笑容。空气中无数的眼睛似乎都是葛拉齐亚的眼睛。她在这块土地上含苞欲
放,好似蔷薇树上的一朵蔷薇。
于是他搭着火车望罗马进发,一路不再停留。意大利的古迹,以往的艺术名城,都
没引其他的兴趣。他在罗马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不想看。而且他最先瞧见的只是些
没有风格的新兴的市区和方形的建筑,使他也不想多领教了。
一到罗马,他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