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2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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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得不拜访和接待一些无可避免的客人。那般女客都是些好奇的,喜欢说坏话的小布
尔乔亚。她们飞短流长的议论,阿娜完全不感兴趣,也不隐藏这种心理。而这一点就是
不可原谅的。因此宾客的访问渐渐的稀少了,阿娜孤独了。而她正是求之不得,只希望
什么都不来打扰她心里翻来覆去的梦境,和她身上那种暧昧的骚动。
几星期来,阿娜似乎闹着病,脸瘦下去了。她躲着不跟克利斯朵夫与勃罗姆见面,
成天关在卧房里胡思乱想;人家和她说话,她也不回答。勃罗姆照例不会因女人这种任
性的行为着慌的,他还对克利斯朵夫解释呢。好似一切生来看不透女人的男子一样,他
自命为了解她们。他的确相当了解,可是毫无用处。他知道她们往往很固执的做着梦,
心里存着敌意,一味的不开口;那时最好听其自然,别去追究,尤其别追究她们在那个
危险的潜意识领域里做些什么。虽然如此,他也开始为阿娜的健康操心了,以为她的形
容憔悴是由于她的生活方式,由于老关在家里,从来不出城,也难得出大门的缘故。他
要她去散散步。他自己不大能陪她:星期日她忙着敬神礼拜的功课;平日他忙着看诊。
至于克利斯朵夫,又特意避免跟她一同出去。有过一二次,他们一块到城门口作短距离
的散步:那简直烦闷得要死。话是没有的。对于阿娜,自然界仿佛是不存在的,她一无
所见;田野在她眼里不过是草木和石头,那种冥顽不灵的态度使人心都凉了。克利斯朵
夫曾经教她欣赏一角美丽的风景。她望了望,冷冷的笑了一下,勉强敷衍他说:
“噢!是的,那很神秘”
她也会用着同样的态度说:“嗯,太阳好得很。”
克利斯朵夫气得把手指掐着自己的手掌,从此再也不问她什么;她出去的时候,他
总借端留在家里。
其实阿娜对于自然界并不是无动于衷,只是不喜欢人家所谓美丽的风景,不觉得那
和其余的景色有什么分别。但她喜欢田野,——不管是哪一种,——喜欢土地跟空气。
不过她对于这种爱好,象对于别的强烈的感情一样,自己并不感觉到;而和她共同生活
的人自然更不容易觉察。
勃罗姆一再劝说的结果,阿娜终于答应到近郊去玩一天。这是她为了免得人家纠缠
不清而让步的。散步定在一个星期日。到最后一刹那,为这件事喜欢得象小孩子一样的
医生,竟为了一个急症不能分身,只能由克利斯朵夫陪着阿娜出发。
虽是冬天,气候却非常好,也没有下雪:空气清冽寒冷,天色开朗,太阳明晃晃的,
吹着一阵砭骨的北风。他们搭着区间小火车,望远山如带的地方驶去。车厢里挤满了人;
他们俩分开坐着,一句话也不说。阿娜脸色很不高兴;上一天她出乎勃罗姆意料之外的
说这个星期日不去做礼拜了。这是她生气第一次缺席。是不是反抗的表示呢?她内
心的斗争,谁说得出呢?——当时她脸色惨白,直瞪着面前的凳子
他们下了火车,开始散步的时候,彼此都很冷淡。两人并肩走着;她步子很坚决,
对什么都不注意,两条胳膊甩来甩去,鞋跟在冰冻的地上橐橐的响着。——慢慢的,她
脸色活泼起来,走路的速度使苍白的腮帮有了血色。她把嘴巴张开了一点呼吸空气。在
一条弯弯曲曲向上的小路的拐角儿上,她从斜刺里沿着一个石坑,爬上山岗,象一头羊,
遇到要颠簸的时候便用手抓着身旁的灌木。克利斯朵夫跟着她。她越爬越快,滑跌了,
又抓着草爬起来。克利斯朵夫嚷着要她停下。她不回答,尽管弯着身子,手脚并用的往
上跑。浓雾象银色的绞绡般起浮在山谷上空,遇有树木的地方才露出一道裂缝。两人穿
过雾,到了高处的阳光里。到了顶上,她回过身来,神色开朗,张着嘴喘气,带着嘲弄
的表情瞧着克利斯朵夫在后面爬上来,脱下大衣扔在他脸上,然后不等他喘过气来又向
前奔了。克利斯朵夫在后面追着。他们都动了游戏的兴致;清新的空气使他们迷迷忽忽
的好象醉了。她拣一个陡峭的山坡奔下去,石子在脚下乱滚,可并不跌交,溜来滑去,
连蹿带跳,象一支箭一般飞去。她不时回顾一下,估量她跑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有多远。
他越追越近,她便溜入树林。枯叶在脚下簌簌的响着;撩开去的树枝又回过来拂着她的
脸。最后她蹴在一个树根上,被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她挣扎着,拳打足踢的抗拒,狠狠
的打了他几下,想要把他摔下地,又是叫又是笑。她紧贴在他身上,胸部起伏不已;两
人的腮帮差不多碰着了,他沾到了阿娜额上的汗珠,呼吸到她头发上潮湿的气味。突然
她使劲一推,挣脱了身子,用着挑战的眼睛瞅着他,没有一点骚动的表情。他发觉她有
一股日常生活中从来不使出来的力量,不由得大为惊奇。
他们向邻近的村庄出发,很轻快的在富有弹性的干草堆里穿过去。前面有群觅食的
乌鸦在田野中飞。太阳很旺,寒风砭骨。克利斯朵夫搀着阿娜的胳膊。她穿的衣服不十
分厚,他能感觉到她身体上蒸发出来的暖气与汗湿。他要她把大衣穿上,她不肯,并且
为了表示勇敢,把领扣也松了。他们到一家乡村客店去吃饭:招牌上画着个“野人”的
商标,门前种着一株小柏树,饭厅壁上装饰着德文的四节诗和两幅五彩印版画:一幅带
着感伤意味的,叫做《春》;一幅带着爱国意味的,叫做《圣?雅各之战》;另外还有
一个十字架,下端刻着一个骷髅。阿娜狼吞虎咽的胃口,克利斯朵夫从来没见过。他们
兴致很好,喝了一点儿白酒。饭后,他们象两个好伙计似的,又到田里玩儿去了,心里
很安静,只想着走路的乐趣,想着在他们胸中激动的热血和刺激他们的空气。阿娜舌头
松动了,不再存心提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她讲着童年的事:祖母带她到一个靠近大教堂的老太太家里;两个老人谈天的时候,
打发她到大花园里去玩。教堂的阴影罩着园子,她坐在一角,一动不动,听着树叶的哀
吟,探着虫蚁的动静:又快活又害怕。——她可没说出在她想象中盘旋不去的念头,—
—对魔鬼的恐惧。人家说那些魔鬼老在教堂门前徘徊,不敢进去;她以为蜘蛛,蜥蜴,
蚂蚁,所有在树叶下,地面上,或是在墙壁的隙缝里蠢动的丑恶的小东西,全是妖魔的
化身。——随后她谈到当年的屋子,没有阳光的卧室,津津有味的回想着;她在那儿整
夜的不睡觉,编着故事
“什么故事呢?”
“想入非非的故事。”
“讲给我听罢。”
她摇摇头,表示不愿意。
“为什么?”
她红着脸,笑着补充:“还有白天,在我工作的时候。”
她想了一下,又笑起来,下了个结论:“都是些疯疯癫癫的事,不好的事。”
他取笑她说:“难道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罚入地狱喽。”
她的脸登时冷了下来,说道:“噢!你不应该提到这个。”
他把话扯开去了,表示佩服她刚才挣扎的时候的气力。于是她又恢复了信赖的表情,
说到她小姑娘时代的大胆。——(她嘴里还不说“小姑娘”而说“男孩子”,因为她幼
时很想参加男孩子们的游戏和打架。)有一回她和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小朋友在一起,
突然把他捶了一拳,希望他还手。不料他一边嚷着一边逃了。另外一次,旁边走过一条
黑母牛,她跳上它的背,母牛吃了一惊,把她摔下来,撞在树上,险些儿送了命。她也
曾经从二层楼的窗口往下跳,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她不信自己敢这样做;结果除了跌得青
肿之外竟没有什么。她独自在家的时候,还发明种种古怪而危险的运动,要她的身体受
各种各式奇特的考验。
“谁想得到你是这样的呢,”他说,“平常你那么严肃”
“噢,你还没看见我有些日子自个儿在房里的模样呢!”
“怎么,你现在还玩这一套吗?”
她笑了,随后又忽然扯到另外一个题目,问他打猎不打。他回答说不。她说她有一
回对一只黑乌放了一枪,居然打中了。他听了很愤慨。
“喝!”她说,“那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没心肝吗?”
“我不知道。”
“你不以为禽兽跟我们一样是生物吗?”
“我是这样想的。对啦,我要问你:你可相信禽兽也有一颗灵魂吗?”
“我相信是有的。”
“牧师说没有的。我,我认为它们有的。”她又非常严肃的补上一句:“并且我相
信我前生就是禽兽。”
他听着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她这么说着也跟着笑了。“我小时候就给自己编造这样的故事。
我想象我是一头猫,一条狗,一只鸟,一匹小马,一条公牛。我感到有它们的欲望,很
想跟它们一样长着毛或是翅膀,试试是什么味儿;仿佛我真的试过了。唉,你不懂吗?”
“不错,你是个动物,是个古怪的动物。可是你既然觉得和禽兽同类,又怎么能虐
待它们呢?”
“一个人总要伤害别人的。有些人伤害我,我又去伤害别的人。这是必然的事。我
从来不抱怨。对人不能太柔和!我教自己很受了些痛苦,纯粹是为了玩儿!”
“怎么,你伤害自己吗?”
“是的。你瞧,有一天我用锤子把一只钉敲在这只手里。”
“为什么?”
“一点儿不为什么。”(她还没说出她曾经想把自己钉上十字架。)
“把你的手给我,”她说。
“干吗?”
“给我就是了。”
他把手伸给她。她抓着拚命的掐,他不由得叫起来。他们象两个乡下人那样比赛,
看谁能够教谁更痛,玩得很高兴,心里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世界上其余的一切,他们生
命的锁链,过去的悲哀,未来的忧惧,在他们身上酝酿的暴风雨,一切都消灭了。
他们走了十几里,不觉得疲倦。突然她停下来,倒在地下干草上,一声不出,仰天
躺着,把胳膊枕在脑后,眼睛望着天。多么安静!多么恬适!几步路以外,一道看
不见的泉水断断续续的流着,好似脉管的跳动:忽而微弱,忽而剧烈。远远的天边黑沉
沉的。紫色的地上长着光秃与黑色的树木,一层水起在上面浮动。冬季末期的太阳,淡
黄的年轻的太阳,蒙起入睡了。飞鸟象明晃晃的箭一般破空而过。乡间可爱的钟声遥遥
呼应,一村复一村克利斯朵夫坐在阿娜身旁瞅着她。她并没想到他,美丽的嘴巴悄
悄的笑着。
他心里想道:“这真是你吗?我认不得你了。”
“我自己也认不得了。我相信我是另外一个女人了。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怕他了。
啊!他使我窒息,他使我痛苦!我仿佛被钉在灵柩里现在我能呼吸了;这个肉体,
这颗心,是我的了。我的身体。我的自由的身体,自由的心。我的力,我的美,我的快
乐!可是我不认识它们,我不认识自己:你怎么能使我变得这样的呢?”
他以为听见她轻轻的叹着气。但她什么都没有想,唯一的念头是很快活,觉得一切
都很好。
黄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