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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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醒的状态中听着蟋蟀的欢唱,听着雷雨的声音;泥土的呼吸,——金银树,仙人草,
蔓藤,割下的干草的气味,——透到屋子里来,透入他们的身体。黑夜那么寂静。两人
睡得那么甜。万籁俱寂。远处几声狗吠,几声鸡鸣。晨光透露了。在灰暗寒冷的晓色中,
远钟传来早祷的声音,使身体躺在温暖的床上打着寒噤,彼此靠得更紧了。群鸟在爬墙
的蔓藤上醒来,嘁嘁喳喳的聒噪。克利斯朵夫睁开眼睛,屏着气,抱着一腔柔情看着身
旁这个朋友的可爱的脸,看着她在爱情激动过后的惨白的颜色
他们的爱不是自私的情欲,而是肉体也要求参预一分的深刻的友谊。他们不相妨碍,
各做各的工作。克利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人格,都是法朗梭阿士非常重视的。在某些
事情上她觉得自己比他年长,因此感到一种母性的快乐。她很抱憾一点不懂他所弹的东
西:她不能领会音乐,除非在极难得的时间,才觉得有一股犷野的情绪把她控制了,但
那种情绪还不是直接从音乐来的,而是由于她当时感染的热情,由于她和她周围的一切、
风景、人物、颜色、声音,都感染到的那股热情。但她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神秘的语言中,
同样能感觉到克利斯朵夫的才气。仿佛看着一个伟大的演员讲着外国语做戏,她自己的
性灵也被鼓动起来了。至于克利斯朵夫,他创造一件作品的时候,往往把思想与热情都
寄托在这个女子身上,看到这些思想与热情比在自己心中更美。跟一个这样女性、这样
软弱、这样善心、这样残忍、而有时还有天才的光芒闪耀的灵魂,心心相印的结果,简
直有种估计不尽的富藏。她教了他许多关于人生和人的知识,——关于他不大认识而为
她清明的目光判断得很尖刻的女人的事。他尤其靠了她而对于戏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她使他深深体味到这个一切艺术中最完美,最其实,最丰满的艺术的精神。他这才知道
戏剧是创造梦境的最奇妙的工具;她告诉他不应该为自己一人写作,象他现在这种倾向,
——(那是多少艺术家都免不了的,他们学着贝多芬的榜样,不肯“在有灵感的时候为
一张该死的提琴写作”。)——可是为了某一个舞台面写作,把自己的思想去适应某几
个演员:一个伟大的诗剧作家也不以为羞,不觉得这种办法会把自己变得渺小;因为他
知道,倘若幻想是美的,那末实现这幻想当然是伟大的。戏剧象壁画一样是最严格的艺
术,——是活的艺术。
法朗俊阿士所表现的这些思想,正和克利斯朵夫的思想符合。他那时在艺术生涯中
所到达的阶段,正倾向于一种和人类沟通的集体艺术。法朗梭阿士的经验,使他体会到
群众与演员之间的神秘的合作。法朗梭阿士虽然那么现实,毫无自欺其人的幻象,也感
觉到那种互相感应的力,把演员和群众联系起来的共鸣的电波,她咂摸到一个演员的声
音便是无声无息的千万人的心声。当然,这种感觉是间歇的,极难得的,从来不会在同
一出戏同一个段落上再现。其余的时间,只有演员个人的没有灵魂的演技,巧妙而无热
情的呆板功夫。但值得重视的就是例外的情形:那时仿佛电光一闪,一刹那间照出了深
渊,照出了由一个人来表白而实际是千百万人的共同的灵魂。
大艺术家的责任就在于把这共同灵魂具体表现出来。他的理想应当象希腊古时代的
诗人一样,先摆脱了自我,然后把那股吹遍人间的集体的热情放入心中。法朗梭阿士尤
其渴望这一点,因为她没法达到这个无我之境,老是要表现自己。——一百五十年以来,
个人抒情主义过分的发展,已经到了病态的阶段。一个人想求精神上的伟大,必须多感
觉,多控制,说话要简洁,思想要含蓄,绝对不铺张,只用一颦一视,一言半语来表现,
不象儿童那样夸大,也不象女人那样流露感情;应当为听了半个字就能领悟的人说话,
为男人说话。现代音乐唠叨不已的讲着自己,遇到无论什么人都倾箱倒铺的说心腹话:
这是没有廉耻,不登大雅的。那颇象某些病人,津津有味的对旁人讲着自己的病状,把
可厌可笑的细节描摹得淋漓尽致。法朗梭阿士虽非音乐家,也感觉到音乐象寄生虫般侵
害诗歌的情形是种颓废的征象。克利斯朵夫先是否认,但细细想了想,觉得这说法也许
有一部分是对的。根据歌德的诗谱成的第一批德国歌谣是朴素的,准确的;不久,舒伯
特就渗入他罗曼蒂克的感伤性;舒曼又加上他小姑娘式的多愁善感;到了胡戈?沃尔夫
竟变做一种特别加强的朗诵,毫无含蓄的分析,非把灵魂赤裸裸的暴露不可了。凡是遮
盖神秘的心灵的幕都被撕掉了。
克利斯朵夫对这种艺术有点惭愧,觉得自己也感染了。他当然不愿意复古,——
(那是荒唐的,违反自然的),——可是他挑出几个把思想表现得特别含蓄,具有集体
艺术意识的大师,让自己熏陶一下:他重新浏览亨德尔的作品,——亨德尔因为厌恶德
国民族的禁欲主义的宗教,特意把圣乐写成史诗一般,替平民写作品民歌谣。现在的困
难是要找出能唤醒现代民众的情绪,象亨德尔时代的圣经那样的题材。今日的欧罗巴没
有一部共同的经典了:没有一首诗,没有一节祷祠,没有一种信仰,可以说是属于大众
的。这是今日所有的文人,艺术家,思想家的耻辱!为了大众而写作,为了大众而思想
的人一个都没有。只有贝多芬留下几页安慰心灵的福音书;但这几页只有音乐家能够读,
大多数人是永远听不到的。瓦格纳曾经想在拜罗伊特的山岗上建立一种联合全人类的宗
教艺术。但他伟大的心灵已经染上当时的颓废音乐与颓废思想的污点:来到这神圣的高
岗上的已非迦里里的渔夫,而是一批法利赛人了。①
…
①按耶稣少年时代曾在迦里里传道,劝说渔夫:“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
鱼一样。”法利赛人原为古犹太民族中的一种,后移用为伪君子的同义词。
克利斯朵夫对于自己应当做的工作看得很清楚;但他缺少一个诗人,只能靠自己,
以音乐为限。而音乐,虽然大家认为是普遍的语言,究竟不是普遍的:应当要拿文字来
做一张弓,才能把声音射到大众的心里去。
克利斯朵夫计划写一组以日常生活为根据的交响曲。他假想一阕《家庭交响曲》,
可不是理查德?施特劳斯式的,并②不把家庭生活用一幅电影式的图画来表现,并不用
一些传统的字母,以音乐的辞藻依着作者的意志来表现各种人物。那是对位学者的迂腐
而幼稚的玩艺!他不预备描写人物或动作,而是要说出每个人都熟悉的,都能在自
己心中觅得回声的情感。第一章,表现一对青年夫妇严肃而天真的幸福,温柔的感情,
和对于前途的信心。第二章是哭一个亡儿的挽歌。克利斯朵夫表现痛苦的时候竭力避免
写实;没有什么个人的面貌,只有一片无边的苦难,——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苦难,
也许就是谁都逃不了的命运。因死亡而沮丧的心灵,痛苦的挣扎着,慢慢的振作品来,
把它的苦难作为奉献给神明的牺牲。紧接第二章的乐曲,表现心灵继续前进,——是一
支意志坚强的《赋格曲》,遒劲的线条与固执的节奏终于把整个的人感染了,把他在斗
争与血泪中拖着向前,唱着威武的进行曲,抱着百折不回的信仰。最后一章是描写人生
的暮景:第一章开始时的那些主题重新出现,——依然有着动人的信心和温柔的情绪,
——可是更成熟了;它们受过了磨练,在痛苦的阴影中浮现出来,戴着光明的冠冕,向
天空唱着颂歌,对无穷的生命表示虔敬与热爱。
②德国现代音乐家理查德?施特劳斯作有《家庭交响曲》。
克利斯朵夫也在古书中寻找简单的,有人情味的题目,能够诉之于大众的心灵的。
他选择了两个:约瑟与尼奥贝。但克利斯朵夫在这儿遇到了把诗与音乐结合起来的难题。
和法朗梭阿士的谈话使他又想起从前和高丽纳商量过的计划,①一种介乎吟咏歌剧与话
剧之间的乐剧,——以自由的语言与自由的音乐结合起来的艺术,——那是今日没有一
个艺术家想到的,也是被浸淫于瓦格纳传统的,墨守旧法的批评家非笑的艺术。但这的
确是崭新的事业,因为要点并不在追随贝多芬,韦伯,舒曼,比才之后,虽然他们在音
乐话剧方面都很有造就;也并不在把某种朗诵配合某种音乐,竭力用颤音为粗俗的群众
制造粗俗的效果;而是在于创造一种新的体裁,使歌唱的声音和近于这些声音的乐器结
合起来,把音乐的幻想与嗟叹的回声羼和在优美和谐的诗句中间。这样的形式只能适用
于某些有限的题材,适用于心灵的某些特殊的时间,适用于亲切的默省的境界:唯有这
样才能给人一种诗的韵味。没有一种艺术比这个更含蓄更贵族化了。所以在艺术家们自
命不凡而实际全是鄙俗的暴发户时代,这种艺术很少发展的机会。
①参阅卷四:《反抗》。——原注
或许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别人更适合于这种艺术;他的长处,他的平民式的力,就是
极大的障碍。他只能想象到这种艺术,同时靠了法朗梭阿士的助力,作出一些略具雏型
的样谱。
他用这种方法把《圣经》上的文字谱成音乐,差不多是逐字谱译,——例如约瑟和
他的兄弟们重新相聚的那个不朽的故事,约瑟试过了多少方法以后,才那么感动的,那
么轻轻的,说出几句使老年的托尔斯泰为之下泪的话:
“我忍不住了告诉你们,我是约瑟;父亲还活着吗?我是你们的兄弟,你们失
掉了的兄弟我是约瑟”①
这个美妙而自由的结合没法持久。他们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极丰满的时间,但性格
相差太远了。双方性子都很暴躁,时常会发生冲突,可不是为了琐碎无聊的事:因为克
利斯朵夫素来敬重法朗梭阿士。而可能很残酷的法朗梭阿士,对于一片好心待她的人也
报以一片好心,无论如何不愿意伤害他。并且他们生性都很快活。她常常嘲笑自己,但
照旧很痛苦:因为从前的热情始终占据着她的心灵,她还想着她所爱的那个坏蛋;这种
割舍不掉的情形使她感到羞辱,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到这桩心事。
①《旧约》载:约瑟为雅各之子,希伯莱的族长;幼年为兄弟卖往埃及,卒为埃及
行政长官,终回希伯莱与父亲兄弟团聚。
克利斯朵夫看见她默不作声,浑身紧张,成天在郁闷中发呆,便奇怪她为什么不快
乐。现在她不是已经达到目的,成为众人景仰的大艺术家了吗?
“是的,”她说,“可怜我不象那般女戏子,没有那种老板娘式的心思,把做戏看
成做买卖。这等人一朝爬到相当的地位,嫁了个有钱的布尔乔亚,并且登峰造极,拿到
一颗勋章的时候,当然心满意足了。我,我所要的可不止这些。只要一个人不是傻瓜,
成名比不成名显得更空虚。这一点你是应该知道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