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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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过,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简直羞愤欲死。但她并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
跟她一样的无辜,虽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对于他的身世一无
所知,只晓得他是个受到剧烈攻击的音乐家。她尽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种内心的直觉,
因饱经忧患而变得非常敏锐,看出那个陪她看戏的同伴举动粗鲁,有点疯癫,可是性情
和她一样赣直,并且慷慨豪侠,她只要想到他就觉得安慰。别人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
绝对不影响她的信心。自己是个被迫侮的,她认为他也是个被迫侮的,和她一样受着人
们恶意的攻击,而且时期更长久。既然她惯于想着别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
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减淡了些。可是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和他再见或通信。
清高与狷介的性情不许她那么做。她以为他决不会知道连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
还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她走了。火车开出一小时以后,她碰巧又跟从外埠回来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并列在一起停了几分钟的车厢里,他们俩在静悄悄的夜里见到了,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除非是一些极平淡的话?而这种话,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与神秘
的共鸣;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别无根据的,说不出的感情。在这最后一刹那,两个毫
不相知的人互相望着,看到了平时跟他们一平生活的人从来没窥到的内心的隐秘。说话,
亲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世态中遇到了,认识了以后,
那感觉是永久不会消失的。安多纳德把它永远保存在心灵深处,——使她凄凉的心里能
有一道朦胧的光明,象地狱里的微光。
她又跟奥里维团聚了。而她回来也正是时候了。他刚病着。这个神经质的骚动的孩
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时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写信告诉姊姊,
免得她担忧。他只是在心里叫她,好象求一桩奇迹似的求着她。
奇迹出现的时候,他睡在中学的病房里发烧,胡思乱想。一见之下,他并不叫喊。
他有过多少次的幻象,看见她进来他在床上坐起,张着嘴,哆嗦着,以为又是一个
幻象。赶到她挨着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搂着,他倒在她怀中,嘴唇上感觉到娇嫩的面颊,
手里感觉到那双在夜车里冻得冰冷的手,终于知道的确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来了,
他就哭了出来。他只会哭,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小傻瓜〃。他把她紧紧搂着,唯恐她跑掉
了。他们俩改变得多厉害!脸色多难看!可是没关系,他们俩已经团聚:病房,学
校,阴沉的天色,都变得光明了。两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松手了。她什么话还没说,
他先要她发誓不再出门。没有问题,她决不会再走;离别真是太痛苦了;母亲说得对,
无论什么总比分离好。便是穷,便是死,都还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们赶紧租了一个公寓。他们很想再住从前的那个,不管它多么丑;可是已经租出
了。新的公寓也靠着一个院子,从墙高头可以望见一株小皂角树:他们立刻爱上了,把
它当做田野里的一个朋友,也象他们一样给关在城市里。奥里维很快的恢复了健康,—
—而他的所谓健康,在一般强壮的人还是近于病的。——安多纳德在德国过的那些苦闷
的日子,至少挣了一笔钱;她翻译的一册德语书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钱
的烦恼暂时没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顺利,只要奥里维在学期终了能够考上。——可是考
不上又怎么办呢?
一朝住在一块儿,恢复了过去那种甜蜜的生活,他们一心一意想着考试的事。两人
尽量的不提也是没用:无论如何避免不了。那个执着的念头到处跟着他们,便是在消遣
的时候也是的:在音乐会里,它会在一曲中间突然浮现;夜里醒来,它又会象窟窿一般
的张开嘴来吞噬他们。奥里维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负,报答她为他而牺牲了青春
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后无法避免的兵役:——那时考取高等学校的青年还可以免
除兵役。他对于军营里——不管他看得对不对——肉体与精神方面的男风,心理方面的
堕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他性格中所有贵族的与贞洁的气质部受不了兵役的义务,差
不多宁可死的。保卫国家的大道理,时下已经成为普遍的信仰,人们很可以用这个名义
来取笑、甚至指责奥里维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会否认那种心理!兼爱为名、粗俗其
实的共同生活,强迫一般性情孤独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说是最大的痛苦。
试期到了。奥里维差点儿不能进场:他非常的不舒服,对于不论考取与否都得经历
的那种心惊胆战的境界害怕到极点,几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笔试的成绩还不差。但
等待笔试榜揭晓的期间真是不好受。经过了大革命的国家实际是世界上最守旧的:根据
它年代悠久的习惯,试期定在七月里一年之中最热的几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怜的青年们
为难,要他们在溽暑熏蒸的天气预备考试;而节目的繁重,恐怕没有一个典试委员知道
其中的十分之一。在喧哗扰攘的七月十四(那是教并不快活而需要清静的人受罪的狂欢
节)的下一①天,人们才披阅作文卷子。奥里维的公寓附近,广场上摆着赶集的杂耍摊,
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听见气枪劈劈拍拍打靶的声音,让人骑着打转的木马呜呜的
叫着,蒸汽琴呼哧呼哧的响着。热闹了八天之后,总统为了讨好民众,又特准延长半星
期;那对他当然是没关系的:他又听不见!但安多纳德与奥里维被吵得头昏脑胀,不得
不紧闭窗户,关在房内,掩着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从窗隙里钻进来的声音,结果它们
仍旧象刀子一般直钻到头里,使他们痛苦得浑身抽搐。
①七月十四为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日子,后定为法国国庆日。
笔试及格以后,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试。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不要去旁听。她等在门
外,比他哆嗦得更厉害。他从来不跟她说考得满意,不是把他在口试中回答的话使她发
急,就是把没有回答的话使她揪心。
最后揭晓的日子到了。录取新生的榜是贴在巴黎大学文学院的走廊里的。安多纳德
不肯让奥里维一个人去。出门的时候,他们暗暗的想:等会儿回来,事情已经分晓了,
那时他们或许还要回过头来惋惜这个时间,因为这时虽然提心吊胆,可至少还存着希望。
远远的望见了巴黎大学,他们都觉得腿软了。连那么勇敢的安多纳德也不禁对兄弟说:
“哎,别走得这么快呀”
奥里维瞧了瞧勉强堆着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们在这张凳上坐一会好不好?”
他简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过了一忽,她握了握他的手:“没关系,弟弟,走罢。”
他们一时找不到那张榜,看了好几张都没有耶南的姓名。终于看到的时候,他们又
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几遍,不敢相信。临了,知道那的确是真的,是他耶南被录取了,
他们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两人立刻望家中奔去:她抓着他的胳膊,握着他的手腕,他靠
在她身上:他们几乎连奔带跑的,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见了,穿过大街险些儿被车马压死,
彼此叫着:“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们急急忙忙爬上楼梯。一进到屋里,两人马上投入彼此的怀抱。安多纳德牵着奥
里维的手,把他带到父母的遗像前面,那是靠近卧床,在屋子的一角,对他们象圣殿一
般的处所。她和他一起跪下,悄悄的哭了。
安多纳德叫了一顿精美的晚饭。可是他们肚子不饿,一口都吃不下。晚上,奥里维
一忽儿坐在姊姊膝下,一忽儿坐在姊姊膝上,象小孩子一样的要人怜爱。他们不大说话,
累到极点,连快乐的气力都没有了。九点不到,他们就睡了,睡得象死人一样。
第二天,安多纳德头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这么一个重担!奥里维也觉得破天荒第
一遭能够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没辜负姊姊的期
望!——多少年来,多少年来,他们第一次可以让自己贪懒一下。到中午他们还躺
在床上,谈着话,房门打开着,可以在一面镜子里瞧见彼此的快乐而累得有些虚肿的脸;
他们笑着,送着飞吻,一忽儿又朦胧入睡,瞧着对方睡着的模样;大家都懒洋洋的瘫倒
了,除了吐几个温柔的单字以外简直没气力说话。
安多纳德从来没停止一个小钱一个小钱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她一向瞒着兄弟,
不说出她预备给他一个意外的欣喜。录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们要到瑞士去住一个月,
作为辛苦了几年的酬报。现在奥里维进了高师,有三年的公费,出了学校又有职业的保
障,他们可以放肆一下,动用那笔积蓄了。奥里维一听这消息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安多
纳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为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
活。
旅行的准备成为一桩大事,同时也成为无穷的乐事。他们动身的时候已是八月中了。
他们不惯于旅行:头天晚上,奥里维就睡不着觉;火车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阖眼。他
整天担心,怕错失火车。他们俩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给人家挤来挤去,踏进了一间二等
车厢,连枕着手臂睡觉的地位都没有:——睡眠是号称民主的法国路局不给平民旅客享
受的特权之一,为的让有钱的旅客能够独享这个权利而格外得意。——奥里维一刻都没
闭上眼睛:他还不敢肯定有没有误搭火车,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纳德半睡半醒,
时时刻刻惊醒过来;车厢的震动使她的头摇晃不定。奥里维借着从车顶上照下来的黯淡
的灯光瞅着她,看她脸色大变,不由得吃了一惊。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的张着;
起色黄黄的,腮帮上东一处西一处的显着皱纹,深深的刻着居丧与失望的日子的痕迹:
她神气又老又病。——她的确是太累了!她心里很想把行起延缓几天,可又不愿意使兄
弟扫兴,竭力教自己相信没有什么病,只是疲劳过度,一到乡下就会复原的。啊!她多
么怕在路上病到!她觉得他瞧着她,便勉强振作精神,睁开眼来,——睁开这双多
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闷的浊流障蔽一会,好似一堆
云在湖上飘过。他又温柔又不安的低声问她身体怎么样,她握着他的手,回答说很好。
她只要听到一个表示爱的字就振作了。
在多尔与蓬塔利哀之间,红光满天的曙色一照到苍白的田里,原野就仿佛醒过来了。
高高兴兴的太阳——象他们一样从巴黎的街道、尘埃堆积的房屋、油腻的烟雾中间逃出
来的太阳——照着大地,草原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的一层乳白色的气雾包裹着。路
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里的小钟楼,眼梢里瞧见的一泓清水,在远处飘浮的蓝色的岗峦。
火车停在静寂的乡间,阵阵的远风送来清脆动人的早祷的钟声;铁路高头,一群神气俨
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