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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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愤的已经望外走了,忽然听见人家跟他招呼。原来高恩尖利的目光老远就把他认出了,
堆着笑容奔过来,伸着手,亲热得不得了。
西尔伐?高恩是个矮胖子,胡子剃得精光,完全是美国式,起色太红了一点,头发
太黑了一点,一张又阔又大的脸,肥头胖耳,打皱的小眼睛老在那里东张西望,嘴巴稍
微有点歪,挂着一副呆板而狡猾的笑容。他穿得非常讲究,尽量要掩饰身段的缺陷,把
太高的肩膀和太粗的腰身给遮起来。他觉得美中不足的就只有这儿点;要是身体能再高
二三寸,腰围再细几分,他哪怕给人踢几脚也是愿意的。至于别的部分,他自己非常满
意,以为别人一看见他就会着迷的。而妙就妙在果真如此。这矮小的德国犹太人,这个
伧夫俗物,居然做着巴黎的时装记者与时装批评家。他写一些无聊的,把肉麻当有趣的
通讯。他是鼓吹法国风格,法国风雅,法国风流,法国精神的人,——脑子里全是摄政
王时代,红靴根,洛尚那一类的玩艺儿。大家嘲笑他,但他照旧很出锋头。凡是说①
“在巴黎,可笑是你的致命伤〃的人,其实是不认识巴黎:“可笑〃非但没有害死人,并
且还有人靠它过活;在巴黎,“可笑〃能使你获得一切:光荣,艳福,都不成问题。所以
西尔伐?高恩对每天气着装腔作势的肉麻话得来的钦慕已经不希罕了。
①摄政王时代指路易十五未成年时由菲力气?特?奥莱昂摄辅的时代(1715—1723),
以风气淫靡著称。红靴根为君主时代出入宫廷的贵族所穿的。洛尚为路易十四、十五两
朝的幸臣。此处所用三典故,系泛指法国十八世纪的轻浮佻挞的习气。
他口音重浊,逼尖着喉咙,完全用假嗓子说话。
“啊!真想不到!〃他一边高高兴兴的喊着,一边用皮肤绷紧,指头短而臃肿的手抓
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拚命的摇。仿佛遇到了最知己的朋友似的,他竟舍不得放下克利斯朵
夫。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心里想高恩是不是跟他开玩笑。可是并不。或者即使他存心嘲
弄,也不超过他平时的分量。高恩太聪明了,决不作睚眦必报的打算。克利斯朵夫当年
的欺侮早已被置之脑后;便是想起,他也不大在乎,倒很高兴教从前的同伴看看他现在
的地位和典雅的巴黎风度。他所表示的惊讶也是真的;他万万想不到克利斯朵夫这个突
如其来的访问。而且他虽然那么机灵,立刻猜到克利斯朵夫此来必有目的,也极愿意招
待他,因为克利斯朵夫的有求于他,就等于对他的权势表示敬意。
“你从家乡来吗?妈妈身体怎么样?〃那种亲昵的口吻,克利斯朵夫平时听了也许会
讨厌,但此刻在一个外国的城里听到,他的确非常快慰。
“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还有点儿猜疑,〃怎么刚才人家回答我说这里没有高恩先
生呢?”
“这里的确没有高恩先生,〃西尔伐?高恩笑着说。〃我改姓哈密尔顿了。”
他忽然说了声〃对不起〃,把话打住了。
有位女太太在旁边过,高恩笑脸相迎的上去跟她握了握手。然后他回来,说那是一
个以写肉感小说写得火剌剌出名的女作家。这位现代的萨福胸口缀着紫色丝带,身材肥
胖,①②淡黄头发带点儿红色,涂脂抹粉的脸大有志得意满之概;她用那种男性的嗓子,
带看法国东部的乡音说些夸口的话。
①萨福为公元前七世纪至六世纪时希腊女诗人,相传其私生活极为风流。
②丝带为得最低级荣誉团勋章的标识,紫色的属于大学院(即教育界)范围的,男
子系于左衣襟上角的纽孔内,女子则佩于胸前。
高恩又向克利斯朵夫问长问短,提到一切家乡的人,打听这个,打听那个,故意表
示对谁都没忘记。克利斯朵夫忘了自己的反感,又感激又诚恳的告诉他许多细节,都是
跟高恩渺不相关的。而高恩又说了声〃对不起〃,打断了克利斯朵夫的话,去招呼另外一
个女客。
“啊!〃克利斯朵夫问,〃难道法国只有女人会写文章吗?”
高恩听着笑了,神气俨然的回答说:“告诉你,好朋友,法国是女性的。你要想成
功,就得走女人的路子。”
克利斯朵夫根本不听对方的解释,只顾说自己的话。高恩为结束他的谈话起见,便
问:“可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嘿!〃克利斯朵夫心里想,〃他还没知道呢。怪不得这么亲热。事情揭穿了,他要
不改变态度才怪!”
他可觉得为了自己的面子,非把跟大兵的打架,当局的通缉,自己的逃亡等等一起
说出来不可。
高恩听着笑弯了腰,嚷着:“妙啊!妙啊!真够劲儿!”
他热烈的握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只要是跟官方开玩笑,他听了就乐不可支;何况这
一次的许多角色是他认识的,事情更显得滑稽而有趣了。
“听我说,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你赏个脸罢咱们一起吃饭去。”
克利斯朵夫感激不尽的接受了,暗暗的想:“倒是个好人。我把他看错了。”
他们一同出去。克利斯朵夫一路走一路说出了他的来意:
“现在你知道我的处境了。我到这儿来想找些工作,在大家还没知道我的时候先教
教音乐。你能替我介绍吗?”
“怎么不能!你要我介绍哪一个都可以。这儿我全是熟人。只要你吩咐就得了。”
他很高兴能表示自己多么有声望。
克利斯朵夫慌忙道谢,觉得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十足表现他两天没吃过东西。他把饭巾扣在脖子里,把刀伸
到嘴边,那种贪嘴和土气十足的举动使高恩—哈密尔顿讨厌极了。克利斯朵夫却并没注
意到高恩信口雌黄的可厌。高恩竭力想夸耀自己的交游和艳遇,可是白费:克利斯朵夫
根本没听,还随便把他的话扯开去。此刻他也打开了话匣子,非常亲狎。感激之余,他
很天真的把自己的计划噜噜嗦嗦的说给高恩听。高恩尤其头疼的是克利斯朵夫时时刻刻
非常感动的从桌上伸过手去握他的手。他还要来一下德国式的碰杯,说着多情的话祝福
故乡的人,祝福莱茵河;那简直是火上加油,使朋友气恼到极点。高恩一看他要唱起歌
来了,更为之骇然。邻桌的人正用着讥讽的目光瞅看他们。高恩急忙推说有件要紧事儿,
站了起来。克利斯朵夫却死抓着他,要知道什么时候能介绍他去见什么人,什么时候能
开始授课。
“我一定想办法,白天不去,晚上准去,〃高恩回答。〃你放心,等会我就去找人。”
克利斯朵夫紧钉着问:“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呢?”
“明天明天或是后天。”
“好罢。我明天再来。”
“不用,不用,〃高恩抢着说。〃我会通知你的,你不必劳驾。”
“噢!跑一趟算得什么!反正我眼前没事。”
“见鬼!〃高恩心里想着,——又高声说:“不,我宁可写信给你。这几天你找不到
我的。把你的地址告诉我罢。”
克利斯朵夫告诉了他。
“好极了,我明儿写信给你。”
“明儿吗?”
“明儿,一定的。”
他挣脱了克利斯朵夫的手,急急忙忙溜了。
“嘿!〃他对自己说,〃讨厌死了!”
他回去吩咐办公室的仆役,下次那〃德国人〃再来,就得挡驾。——再过十分钟,他
把克利斯朵夫完全忘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小旅馆里,非常感动。
“真是个好人!〃他心里想。“我小时候给他受了多少委屈,他居然不恨我!”
他为此责备自己,想写信给高恩,说从前对他误会了,觉得很难过;凡是得罪他的
地方,务请原谅。他想到这些,眼泪都冒上来了。但他写信远不及写整本的乐谱容易;
所以他把旅馆里那些要不得的笔跟墨水咒骂了一顿,涂来涂去,撕掉了四五张信纸以后,
终于不耐烦了,把一切都扔了。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过得真慢;但克利斯朵夫因为昨夜没睡好,当天又奔了一个早晨,
疲倦不堪,在椅子上打盹了。他睡到傍晚才醒,醒后就上床睡觉,一口气睡了十二小时。
明天从八点起,他已经开始等回音了。他相信高恩决不会失约,唯恐他去办公以前
会来看他,便守在房里寸步不移,中午教楼下的小饭铺把中饭端上来。饭后他又等着,
以为高恩会从饭店里出来看他的。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忽儿坐下,一忽儿站起来踱
步,楼梯上一有脚声立刻打开房门。他根本不想到巴黎城中去遛遛,免得心焦。他躺在
床上,一刻不停的想着母亲;而她也在那里想他,——世界上也只有她一个人想他。他
对母亲抱着无限的温情,又为了把她孤零零的丢下而非常不安。可是他并不写信,他要
能够告诉她找到了工作的时候再写。母子俩虽然那么相爱,彼此都没想到写一封简单的
信把这点感情说出来。他们认为一封信是应该报告确切的消息的。——他躺在床上,把
手枕在脑后,胡思乱想。卧室跟街道尽管离得很远,巴黎的喧闹照旧传进来,屋子也常
常震动。——天黑了,毫无消息。
又是一天,跟上一天没有什么分别。
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关在屋里关到第三天,憋闷得慌了,决意出去走走。但从初到的
那晚起,不知为什么他就讨厌巴黎。他什么都不想看,对什么都没好奇心;他太关切自
己的生活了,再没兴致去关切旁人的生活:什么古迹,什么有名的建筑,他都不以为意。
才出门,他就觉得无聊得要命,所以虽然决意不等满八天不再去找高恩,也情不自禁的
一口气跑去了。
受过嘱咐的仆人说哈密尔顿先生因公出门了。克利斯朵夫大吃一惊,嘟囔着问哈密
尔顿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仆役随便回答了一句:“总得十天八天罢。”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的回去,在房里躲了好几天,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他骇然发觉
那点儿有限的钱——母亲用手绢包着塞在他箱子底上的,——很快的减少下去,便竭力
紧缩,只有晚上才到楼下小饭铺里吃一顿。饭店里的客人不久也认识他了,背后叫他〃普
鲁士人〃或是〃酸咸菜〃。——他花①了好大的劲,写信给几位他隐隐约约知道姓名的法国
音乐家。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十年。他在信里要求他们听他弹弹他的作品:别字连篇,用
了许多倒装句子,再加一大串德国式的客套话。信上的抬头写着〃送呈法国通儒院宫邸〃
之类。——那些收信人中只有一个把信看了一遍,跟朋友们大笑一阵。
①酸咸菜为德国的名菜,借作德国人的诨号。
过了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又回到书店里。这一回,运气帮了他的忙。他走到门口,
高恩正好从里面出来。高恩眼见躲避不了,便扮了个鬼脸;克利斯朵夫快活之极,根本
没觉察。他以那种惹人厌的习惯抓住了对方的手,挺高兴的问:“啊,你前几天出门去
了?旅行很愉快吗?”
高恩回答说是的,但仍旧愁眉不展。克利斯朵夫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来过罢,
人家跟你说过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没有?你跟人提起我了吗?人家怎么说?”
高恩越来越愁闷。克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