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霜河-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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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消失在回廊尽头,站在椅背上的小黑鸣叫一声,冲天而去。大白也大叫一声,急急跟上,一黑一白追逐而去,消失在天际。
薛蘅一路盘算着,走进风庐。见二哥薛忱正在配药,忙过来帮他捣药。薛忱推动轮车,取了个砂煲过来,又看了看她的面色,微笑道:“阿定又闯祸了?”
“是,他把朝廷的人弄到水里去了。”
薛忱笑道:“阿定肯定是穿好了藤衣再去挨的戒尺。”
薛蘅用力捣着药,又用手捻了捻,见差不多了,唇边才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有人多管闲事,尺子没挨够,他只得抄书去了。”
薛忱哈哈大笑,摇头道:“活该!”笑罢,又道:“三妹,你对阿定,会不会太严厉了些?我总觉得他那个年纪,管得太严了,反而不好。”
薛蘅出了会神,道:“二哥,我总记得娘去之前对我说的话。”
薛忱面色一暗,薛季兰临终前的殷殷嘱咐浮现眼前,他叹了口气,道:“也是,阿定这性子,不压着他些,还真能把天清阁给拆了。”
“嗯,他今天还把船给毁了。”
“算了,三妹,让他们再造一艘吧。”
薛蘅恨恨道:“这一艘船,抵得上穷人家一年的花费。他不好好值守,放山民上来求医,反而为了一句话,就―――”
炉子上的水“突突”直响,她止了话语,将水倒在木盆中,又将药倒进去,端到薛忱身前。
薛忱忙道:“三妹,我自己来吧。”
薛蘅蹲下,替薛忱除去鞋袜,将他的双足泡入药水中,十指轻轻用力,替他按摩着双足的穴道。
“三妹,我―――”
薛蘅却不理会,用力按上他足底的穴道,许久才开口,语调稍带些不耐烦,“这药到底有没有效?”
薛忱无声地苦笑,低下头,望着自己那双因在洪水中浸泡太久而自幼瘫痪、十分瘦弱的脚,他慢慢伸出右手,替薛蘅将鬓边一缕散发拨至耳后,轻声道:“好些了。”
薛蘅动作稍停了一下,又用力按着,低低道:“那就好。”
“三妹。”
“嗯。”
“你真的决定,将《寰宇志》交给朝廷?这可是你耗尽心力才找到的。”
“是。”薛蘅指间用力,轻声道:“二哥,我时常在想,二十年前,若是没有那场洪灾,我不会成为孤女,与亲人离散。而你,也不会落成这样―――”
薛忱呆坐椅中,怔怔出神。在滚滚波涛中翻滚挣扎的孩童哀号着、求救着,声声凄怆入骨,这记忆如此深刻,午夜梦回,纠结难去。
二十年了,若是没有那场洪灾,自己是否还是锦衣玉食的县府公子?是否会是意气风发、策驹踏香的风流少爷?
可是若没有那场洪灾,又怎会有这些相依为命、情同手足的亲人?
薛蘅仍低着头道:“二哥,《寰宇志》收于天清阁,等于一堆废纸。只有让它为民所用,才是正道。我们天清阁,看上去是名门高阁,天下景仰。可是这么多年来,却没有做过什么有利于民的事情,我有时都怀疑,天清阁究竟有没有存在的意义。”
薛忱微笑道:“谁说没有?至少,这孤山附近的百姓就受惠良多,不缺医药,你还免了他们的佃租,又定时定节发放粮物。”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一点田产,咱们只能尽量省着点用,省下来的接济一下附近的百姓。可整个殷国呢?如果再有那么一场洪灾,可就―――”
薛忱微微点头:“也是,当年如果有《寰宇志》在手,便能对洪灾作预先警告,许多人不用命丧黄泉,南边国土也不会陷于纷乱。”
他闭上双眼,片刻后又睁开,道:“来接《寰宇志》的,是什么人?”
“是谢师兄的公子,还有十来人,看上去身手都不错。其中一人,当是仆射堂的吕三公子。”
“嗯。凭这十余人的身手,只要不是大队人马公开抢夺,保护《寰宇志》应当不是大问题。”
薛蘅抬起头来,“二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薛忱想了片刻,点头道:“是有些不对劲。不然你也不用把桃花阵变过,更不用改由水路出入。只怕是山雨欲来啊!”
“嗯,我总担心谢朗不能将《寰宇志》平安带回涑阳,若是落于歹人之手,可就―――”
薛忱抬头望着屋梁,思忖良久,道:“三妹,你推我去见见谢师侄。”
十三、竹庐惊梦
谢朗一行在知客的引领下进了悦苑,纷纷除下湿了的衣衫,大家都是粗豪之人,也不讲究,皆光着膀子,更有数人只穿着一条亵裤晃来晃去。
知客奉上茶来,风桑一看,竟是极普通的粗茶。他本憋了一肚子气,顿时发作,抓起杯子往门外砸去,“奶奶个熊,臭婆娘这般小气!”
茶杯尚未落地,一只修长的手由门外探出,将茶杯抄住,再灵巧一拨,茶杯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回桌面。
谢朗与吕青同时抬头,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叹之意。
“各位贵客前来天清阁,实是怠慢了。不才薛勇,给各位赔罪。”一名蓝衫青年笑着迈入房中。他年约二十七八,眉目俊秀、容止雅逸,进来便行了个通礼,口中不停告罪。
谢朗听他自称薛勇,知这位是师叔祖薛季兰的长子。多年来,薛勇屡次到京城,在天清阁及朝廷间互传信息,见过他的人都说其长袖善舞、为人仗义,又才华出众,为何薛季兰不将阁主之位传给他,而是传给那性情孤僻的三女薛蘅,还着实让人议论过一番。
“谢朗见过师叔!”谢朗忙上前行礼,尚未躬下腰去,薛勇袍袖一卷,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托起。“明远切莫多礼,你是朝廷的大将军,薛勇万万担当不起!”
薛勇的笑声暖如春风,他执着谢朗的手,赞不绝口,“不愧是名震漠北的骁卫将军,当真名不虚传!”又道:“明远,回头你给我说说赤水原一战,我可是钦慕已久啊。”
赤水原一战,正是谢朗从军三年最得意的一战。听薛勇此言,他顿对此人生出知己之感。
薛勇再一一与众人见礼,奇怪的是,他竟能呼出大部分人的名字,说的话也面面俱到,让人如沐春风。众人都对这薛勇极有好感,更有人暗中嘀咕,为何天清阁阁主不是此人,而是那臭婆娘。
只有吕青,不咸不淡地和薛勇见过,便坐于一旁,闭目小憩。
薛勇又向风桑抱拳道:“实是抱歉,我五弟年幼淘气,还请风大侠多多包涵。”
风桑被他夸了数句,早已飘飘然,忙道:“不碍事,不碍事。”
薛勇看了看桌上的茶杯,叹道:“三妹平时自己节俭倒也罢了,贵客到了,怎么还能这样?”
他唤过知客,“去,到我房中,取最好的云雾茶来。阁主若是问起,就说那是我的私己,拿出来招待贵客,不算违反阁规。”
又道:“再给每位贵客取套干净衣衫来,虽说大家都是高手,不虞生病,可咱们总得尽地主之谊。”
众人忙都致谢,说话间,薛蘅推着薛忱进来。她抬眼见到一屋子男人袒胸露乳的景象,“啊”声惊呼,迅即转身,一个起纵,便奔出房门。
众人哈哈大笑,风桑将祼露的胸脯拍得嘭嘭响,唱道:“妹子哟,你莫要走莫要走唉―――”笑声更是掀翻了屋顶,众人都觉出了一口恶气。
薛勇笑眯眯地看着,也不说话。谢朗本也颇感畅怀,瞥见吕青面上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一凛,忙止住众人笑声,披上衣衫,踏出房门。见薛蘅正站在廊角,便走上前去,向她的背影微揖一礼,“师叔,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不懂什么礼数,师叔莫怪。”
半晌都没听见薛蘅说话,谢朗直起身,正见她背在身后的手指在隐隐颤抖。她的手指纤瘦细长,没有一丝血色,白得近乎透明,颤抖间如同即将崩裂的玉石。谢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呆立在原地。
许久,薛蘅才慢慢转过身,面无表情,走回客房。
此时,知客已换了上好的香茶,送了干净衣衫进来。薛勇也早介绍过薛忱,众人大多听说过天清阁二弟子薛忱医术高超、活人无数,却未料到他竟是残疾人。见他一身白衫,容貌俊雅,唇边笑意温文和煦,皆心生怜意。
薛蘅踏入房中,冰冷的眼神扫了一圈,转向薛勇道:“大哥,麻烦你和二哥在这里陪陪客人。”
“是,阁主。”
薛蘅望向跟进来的谢朗,道:“师侄,你随我来,关于那样东西,我有了决断。” 说罢,她微昂着头,转身离去,谢朗连忙跟上。斜靠在椅中的吕青凝望着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薛勇笑了笑,命人摆上酒菜来,亲布箸盏,招呼众人落座用餐。
薛蘅带着谢朗走了很久,转廊过院,进了一处书阁。阁内典籍浩翰,满室书墨之香。
薛蘅在椅中坐下,良久不语。谢朗打量着阁内的书册,心头为之一静,见薛蘅并不说话,他也不急,走到西侧,翻看起书册来。
看得一阵,他眼前忽亮,拿起一本《孝和新语》,望向薛蘅,语带恳切,“师叔,这本书可不可以送给我?”
薛蘅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道:“这是孝和年间一些奇闻雅事,你一介武将,怎么对这些感兴趣?”
“不瞒师叔,我对这些还真不感兴趣。只是时常听太奶奶讲起孝和年间的往事,她老人家对这些极喜爱,我想拿这个去孝敬她。”
薛蘅沉默了一会,声音冷硬,道:“天清阁阁规,所有珍籍,一概不能送人。”
谢朗大失所望,见薛蘅不再说话,便用心看那《孝和新语》,记下里面的奇闻雅事,想着回去后好在太奶奶面前说说,逗她笑一笑。
此时天色渐黑,室内未点烛火,渐转昏暗。谢朗看了一阵,想起薛蘅许久都未说话,便放下书来,转过身,见她正依在宽大的红木椅中。最后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投在她的蓝色粗布衣裳上,又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他忽觉呼吸不畅,这昏暗的屋子,满室的古册,令他觉得眼前的不是一个年轻女子,而是一个遗世多年、孑然避世的老道姑。
黑暗如潮水般涌入室内,薛蘅终于睁开眼,从袖中掏出火摺子,嚓了数下,才将火摺子点燃。她移过油灯,慢慢将火芯点燃,看着烛火一点点照亮屋子,方缓缓道:“明天出发,我和你们一起去涑阳。”
“啊?”谢朗未料她竟会要求同去涑阳,忙道:“师叔,这回来的都是高手,你放心,《寰宇志》一定会平安送给陛下的。”
薛蘅神色平静,道:“我不是不相信你们的身手,而是《寰宇志》还有最后一节没有参破,尚需十来天的时间。而且里面有些东西,我要详细和谢师兄探讨,必须走一趟涑阳。”
谢朗只得拱手道:“如此有劳师叔了!”
薛蘅站起,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从谢朗面前走过,高瘦的身形看上去也如同一道单薄孤寂的影子。
谢朗还有些话来不及问,她已大步远去。
春夜清寒,谢朗练了一回枪法,出了身大汗,才回客舍休息。
吕青尚未入睡,仍在喝着小酒,唱着永远没人能够听懂的曲子。见他进来,笑道:“公子枪法真不错,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哦,是我爹从外面聘回的武术教头。”谢朗洗过脸,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