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岁记-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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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却有些善意的调笑,道,“你每次就只会问这一句。”
昭珠被她这难得的玩笑逗得一愣,随即有些委屈道,“奴才今儿个没想问这句……”
颜莘对他注目。这些年来眼见他早已成了精明的商人,目光也不复单纯,而是变得有些咄咄逼人。此时却不免教自己这句话弄得有些无措手足,掩不住底子里透出来的怕是仅对自己才会有的叫人放心的温柔和顺。
一瞬间,她心里便轻松了许多。
人哪,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多刀口俐齿,愈显利益愈见颜色。她从政了近二十年,在无休无止的朝堂政事上,一路摸爬滚打了下来,见得多了,想得透了,感慨造化弄人之际,也不免身心俱疲。
自己虽说有着知心的夫君,讨巧的媵侍,然而纵然个个淑雅透艳,深情款款,私下里却总是难免为了争宠而各怀心思,互使心机。
在他们之间,自己也只有尽力呵护,左右平衡。却从来体会不到任何人肯认真地替自己考虑一下难处。
先前还有个像是性情温柔、不谙世事的舒芷守着。然而随着年事渐长,知事愈多,竟渐渐发觉这一向最受信任的人,也不过是别人埋伏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工具。
虽然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对自己不利,却也终究狠狠地叫她看透了这宫里人际之间的勾心斗角与淡薄冷漠。
而没有选择放弃,也只不过是因着自己两人多年的感情。却总是好像有着什么东西隔在两人之间,再也难以推心置腹,默契配合了。
而对于昭珠,原本是不经意的想法,给了他这个机会叫他另觅可心之处。却不想到了最后,却只有在他这里,才能解脱于无休无止的朝事,远离开恼人烦心的争宠。
也才可以不用顾及任何人的想法,说些自己想说的话。
忆及到此,她笑笑,道,“其实你若是不问,我也想说。”
她看他,敛了敛笑容,缓缓道,“朝里宫里的话,我都听腻了。你这里也是三教九流汇聚,消息灵通的地方。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外面人都是怎么说的。我的几个女儿里面,谁是能够继承皇位的。”
昭珠万没料到她能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饶是一向不以外事萦心的他,一时间也不免脸色有些发白,只得低头道,“奴才……从未关注过这些事情……”
颜莘挑眉,道,“对我,也不想说实话?”
看他局促,她又笑了鼓励道,“不是要问你的意见。我就是想听听外面人都怎么想。”
昭珠点头,双手交握,小心道,“京里传言大殿下失宠,已经有些时日了。”
听她“嗯”了一声,他便又道,“虽然这里来往的京官甚多,但因惧怕朝廷耳目,其实也不敢过多提及政事。然而百姓们却私下里说,大殿下虽然学业有成,才华出世,然而性格却有些硬了,不大讨人喜欢。二殿下却是仁义孝悌的。不仅德行出众,还聪颖机巧。况且……”
他看她并无反应,接着道,“二殿下出身贵侍君,又长于皇后膝下,深得皇后钟爱。贵侍君母亲也曾是当朝首辅,为国鞠躬尽瘁,深得人心,总强于……”他顿了顿,道,“强于当年受党争案牵扯,全族流放中,得皇上庇佑而幸免的惠侍君诞育的大殿下。”
不出意外。
颜莘轻叹一口气,怅望殿外。
昭珠想了想,忙宽慰道,“主子。其实,立储之事乃是国家大事。议论之人终究是处于他人母女骨肉之间。无论如何,这样的大事,任谁也不能替他人谋划啊。”
颜莘笑笑,道,“若是所有议论之人,都是这等言论呢?”
昭珠见她露笑,才宽了宽心,想想又笑道,“龙生九种,种种有别。至于各人是什么样子,外人是看不透的。况且……”
他微微一笑,道,“俗语说‘垄中脱兔,万人齐呼。’是说野地里若是跑出了兔子来,总会是三人成虎,人人都呐喊着想要捉住。若是等到兔子真的被人捉住了,自然也就风平浪静了。”
颜莘听这比喻,点头叹道,“这话说的有理。”言罢却又忍不住笑道,“看不出你倒是越来越有见地的。”
昭珠难得听她赞扬自己,心里一阵欣喜,道,“谢主子夸奖。不过奴才也都是听别人说来的,奴才自己实在是没什么学问的。”
颜莘点头,视线却绕过他,迁延至他身后。
室内是一如既往的风格,既不过分奢华,又收拾得齐整。琴剑瓶炉,图书琳琅,处处井井有条,却又纤尘不染。
再于近处注目,见面前人薄肩绢裹,衬得玉肤微现。模样清俏之间,浅笑轻颦的叫人心里不免一动。
昭珠久不见她再出声,抬头悄悄一瞥,正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心知此刻自己显是颇中她意,极为难得。心里不免又是高兴,又是忐忑地敲起鼓来。
他错过神来,羞赧地含笑低头。连带着耳后精致玲珑的垂珠金坠随动作轻轻晃动,神韵可人。
只这一瞬,颜莘却是顿觉兴味全无。她有些反感地上下打量了他一身金翠,在灯光下折射着光芒,轻出口气,淡道,“我累了。你早些安歇吧。”
昭珠抿了抿嘴唇,却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只答了个“是”字。
“奴才……这就给您另叫几个服侍的人上来。”他低头,用力抑住满腹失望道。
颜莘却只轻摆了摆一指,道,“还是叫那个孩子过来。”她只看他一眼,便起身,转过身子不再看他,只道,“你顺便给他收拾下东西。明早我要带他走。”
昭珠极力压抑着,终究挡不住满心的悲不自胜,好半晌才有些细微的哽咽,却说不出话来。
颜莘久久不见他答应。一回头,正见他眼睛有些发红地怔怔盯着自己,便会了他意。这才笑了,半是解释半是斥责地道,“瞎寻思什么。我若是缺人伺候,轮不上你难道还能先轮得上他?他不过是我最近手头要办的案子里重要的证人。”
见他发白的脸色好不容易缓了一些,却又是一惊,她又看透他心思似的,道,“以后你挑人也注意着些。这孩子虽然不知道我到底是谁,却也知道要比刑部大理寺的那些官员们都好用得多。他肯舍了身子来,便是知道只要到了你这里,就能给他娘翻了几十年雪不清仇恨的大案来。”
蕊寒香冷蝶难来1
“就是这尊佛像?”容千青欠了欠腰,颔身仔细端详着面前的玉佛,忍不住又奇又羡道,“这种尺寸的整块玉料,居然也能得这般纯净?”
他身前御案上粉彩牡丹纹托盘里端立着的一尺多高的这座佛像,体呈立式,束发披肩,做闭目参禅状。玉佛左手持釉白色如意,右手轻搭于身前,面部丰满圆润,体态丰腴,形态静默安详。而玉质上,也是脂理致密,光滑细腻,极为莹润的。
然而最难得的是佛胎的整体颜色十分趋近明黄,不仅不可多得,也是非皇家不敢轻亵。
见他满眼欣羡,直是放也放不下,颜莘竟觉得有些愧欠他,只柔和道,“这是风栖宫的镇殿之宝。皇后日夜供养,一向不肯轻易示人的。今儿你们也好生长长见识吧。”
柳臻无声默诵着佛像底座上镌刻的《金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正读到“无苦极灭道,无智亦无得,亦无所得故。”被这一句鸣得心里一震,便忙移开眼神,强起了话题,从旁接嘴道,“臣侍……只听说过玉佩带得久了,能调合人的气息。叫‘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却……从没听说过佛像能镇水的。”
颜莘对近些日子他肯沉下心安静做些学问、而不再像先前一般只知顽劣,表示赞赏地笑了笑,应道,“朕当然也不信。可皇后却信得不行。不然也不会非要坚持要以玉镇水,要朕这次南巡时,带了过去。”
“不过说来也巧,”她冲寻求自己示意后、正指点了人将带回来的一卷画作归了位置的容千青点了点头,却难得有兴致地同柳臻聊起了政事,道,“也是天时地利人和,这次朕去了之后,收效倒是甚好。原本旬月不下的大水,不出半月竟也重又降了下去。眼见着河防压力大大减轻。朕离开之前,已经有很大面积的土地涸出耕种,恢复生产了。”
柳臻点头,笑道,“这是承陛下洪福了。”
颜莘却摇头,道,“这该归功于当地官员平日里的维护。多年来,筑堤理渠,补修强化,不仅确保了没有决堤,也为后来的安流作了保证。这是细活,平时看不出好处,关键时候才见本色。你不知道,这次南巡,验看堤工的时候,叫人多满意。尤其是下游的疏导,坚实如制,规模宏大,不可不谓河工典范啊。”
容千青在一旁听她说的兴起,又见柳臻侍立一旁,虽是在认真听着,却总归是一窍不通,只“嗯”了几声却答不出什么话来。他便放下手里物事,笑着接道,“依臣侍看来,这可是陛下使用人才得当的缘故。此次起用的河道总督,平日里便不避风雨,时时巡视,勉尽职守。加之这些年来长年的维修养护,虽然屡发险情,上游也有部分河堤冲毁,但灾情终究是较往年要小得多。”
颜莘一向喜欢他有见识又会说话,便不再理柳臻,只点头看他道,“的确。‘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历任的河道总督,总是有些做事不认真,却谎报功绩,好大喜功的。”
容千青见她是着意信任自己,要和自己说细下去的,便索性过来,垂手立着,陪笑思索道,“陛下说得是。臣侍也记得,当时好些臣工便对陛下多方挑剔,建议撤换总督。然而圣意却知若另用一人,旧官离任,新官推诿,便必定会坏事。历代河臣大多治河无功,也多半是总是受到其他臣工的干扰。河臣治堤的事情,功绩是很难数得清的。治得好的,不过是堤防整齐些,河水清畅些,生产却也许要好些年才能恢复。而是否再出些大患,也得好多年后才见分晓。若是务求速效,那便是略有缺陷,便也会饱受诟病。”
颜莘叫他这几句话说的心情大好,便也毫不避讳地耐心与他说起为官用臣之道,道,“你说的是,治河一事,务须殚心竭力,不辞艰瘁,又清洁自持。而治水治国,也与治病一样,古今一理。良医治病,治其根本,自然效果平缓。要稳步发展,慢慢收良性循环之功。绝不能饮鸩止渴,贪短期效益之利。”
“不过皇后也是有道理的。”容千青想了想,转了话题,替吟竹说话道,“玉生于冢,是土石沾染了龙气而化身为玉。主质为金,又吸纳天地万物精华。水旺得土,方成池沼。强水得木,方泄其势。”
“照你的说法,玉的五行为土了?”颜莘心里大赞,笑道。
“玉为阳之精,五行属金,”容千青笑着摇头,道,“臣侍觉得,人佩玉,实际是以人的气血,平玉之燥气。佩玉……其实是一个有得有失的过程。”
颜莘笑笑,唤了柳臻派人将佛像送回凤栖宫,看着他在容千青的帮忙下将玉佛抱起,腾挪到一旁,这才吩咐了容千青拟旨,要奖赏治河有功官员。
二人一面打腹稿,一面草拟,却突然听得身旁一声闷响。忙回头看去,却是抱了佛像的柳臻走了不多步,便不知为何突然扑面摔倒落地。而他怀里的玉佛,也自然不出意外地坠落在地。别的还好,只是佛手中延展而出的玉如意,生生断为两截。
一时间,不仅屋子里还在伺候着的几名宫侍大吃一惊,即便是颜莘、容千青,也是吓了一大跳。
柳臻爬起,来不及去揉身上痛处,只盯着半截断落在地的玉如意,僵得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