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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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在建筑方面的知识却渊博得惊人哩,”图什克维奇说。
“噢,是的!我昨天听见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谈过柱脚和墙内防湿层,”韦斯洛夫斯基说,“我说得对吗?”
“就我耳濡目染而论,这一点也不奇怪的,”安娜说。“而您,大概,连房子是什么造的都不知道吧?”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出,安娜并不喜欢她和韦斯洛夫斯基之间的那种调笑口吻,但是她自己不由得又落到这种腔调中。
在这件事上,弗龙斯基同列文的做法截然不同。他显然并不把韦斯洛夫斯基的闲扯当真,甚至还鼓励这种玩笑。
“喂,韦斯洛夫斯基,请您讲讲,怎么把砖砌到一起?”
“当然是用水泥啰!”
“好啊!水泥是什么?”
“哦……有点类似浆糊……不,像灰泥!”韦斯洛夫斯基说,引起哄堂大笑。
用餐的人们——除了又陷入郁郁寡欢的沉默中的医生、建筑师和管理人以外——都滔滔不绝地谈着,时而很流畅,时而缠住什么问题,说不定伤害了哪个人的感情。有一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感情也受到伤害,她激动得满脸通红了,事后记不起她有没有说过什么多余的和煞风景的话了。斯维亚日斯基提起列文来,叙述他的古怪见解:他认为机器对于俄国农业是有害无益的。
“我没有认识这位列文先生的荣幸,”弗龙斯基微笑着说,“不过大概他没有见过他所指责的机器;要是他见过,而且试用过,那也一定不是舶来品,而是俄国造的什么玩意儿。这还谈得上什么见解?”
“总而言之,是土耳其人的见解,”韦斯洛夫斯基含着微笑对安娜说。
“我不能为他的见解辩护,”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勃然大怒了。“不过我可以说他是个博学的人,若是他在这里他就知道怎样答辩了,然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非常喜爱他,我们是好朋友哩!”斯维亚日斯基和蔼地微笑着说。“Maispardon,ilestunpetitpeutoqué:①譬如,他坚持说地方议会和治安推事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根本不愿意参与其事。”
①法语:不过请原谅,他有点奇怪的想法。
“这就是我们俄国人的漠不关心的态度,”弗龙斯基说,一边把玻璃瓶里的冰水倒到一只精致的高脚杯里,“不理解我们的权利所加于我们的义务,因此拒绝这种义务。”
“我知道,再也没有比他更尽责的人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被弗龙斯基的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声调惹恼了。
“而我,正相反,”弗龙斯基接着说下去,显然不知为什么被这场话刺痛了,“我,正相反,像我这样的人,感谢他们给予我的这种光荣,由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推举(他指着斯维亚日斯基),选了我做治安推事,我认为出席大会和审判农民之间的马匹纠纷案件和我能做的一切其他的事情一样重要。假如把我选进地方自治会做议员,我会认为是一种光荣。只有这样我才能偿还我作为地主所享受到的利益。不幸的是人们不明白大地主在国家里应该起的作用。”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听他在自己的餐桌上有多么自以为是,觉得很奇怪。她回想起抱着相反见解的列文,在自己的餐桌上也是这样的过分自信。但是她喜欢列文,因此她站在他那方面。
“那么下一次代表大会我们就盼望您来啰,伯爵?”斯维亚日斯基问。“但是您要早点来,好八点钟到那里。您要肯赏光到我家里歇宿就好了?”
“我倒有些同意你的beau-frére的意见,”安娜说,“不过不像他那样偏激罢了,”她带着微笑补充说。“恐怕我们现在的公共义务太多了。就像从前有那么多的官,样样事都要设个官一样,现在一切事情都有社会活动家。阿列克谢来了还不到半年光景,我想,他已经当上了五、六个不同的社会团体的委员:慈善救济委员、治安推事、地方自治会议员、陪审员,还有什么马匹委员会委员。Dutrainquecelava①他的全部时间就都花在这上面了。恐怕事情这么繁多,也就不免流于形式了。您是多少机关的委员,尼古拉·伊万内奇?”她对斯维亚日斯基说。“我看有二十多个吧?”
①法语:照这样的生活方式。
虽然安娜是开着玩笑说的,但是在她的声调里却辨别得出恼怒的意味。留心观察着她和弗龙斯基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刻就觉出了这一点。她也注意到,谈这些话的时候弗龙斯基的面孔立刻就流露出严肃而固执的表情。看到这些,还有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为了改变话题连忙谈起彼得堡的熟人来,而且回想起弗龙斯基在花园里突然不合时宜地谈起自己的活动,于是多莉明白了,这种社会活动同安娜和弗龙斯基的私下的争执有联带关系。
宴席、酒、餐具都是上好的,但是这些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虽然她已经不习惯了——以前在宴会上和舞会上见过的完全一样,而且也像那些宴会一样,带着一种不亲切的紧张性质;因此在平日的场合中和朋友的小圈子里,这一切都给予了她不愉快的印象。
午餐后他们在凉台上坐了片刻。以后他们就去打lawnten-nis①。球员们分成两组,站在仔细碾平的槌球场上,分别站在系在两根镀金杆子的球网两边。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试着打了一阵,但是好久也弄不懂怎么打法,等她刚摸着一点门路,却已经疲倦不堪了,于是她坐在瓦尔瓦拉公爵小姐身边看着人家打。她的对手图什克维奇也不打了,但是其余的人却打了很久。斯维亚日斯基和弗龙斯基两个人打得又好又认真。他们机警地盯着对方打过来的球,不慌不忙,毫不迟延,灵活地跑上去,等着球一跳起来,就用球拍准确地、恰到好处地由球网上打回去。韦斯洛夫斯基打得比别人都差。他操之过急,但是他却用欢乐的情绪鼓舞着同伴们的情绪。他的笑声和闹声一会也没有间断过。他像其余的男人一样,得到妇人们的许可,脱掉了上衣,他的穿着白衬衫的魁伟而漂亮的身材,红润的浮着汗珠的脸和急遽冲动的举动,深深地印在人们的记忆里。
①英语:草地网球。
那天夜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躺下睡觉的时候,她刚一闭拢眼睛,就看见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在槌球草地上东窜西奔的姿影。
打球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闷闷不乐。她不喜欢打球时安娜和韦斯洛夫斯基之间不断的调笑态度,也不喜欢孩子不在场大人居然玩起小孩游戏这种不自然的事。但是为了不破坏别人的情绪,而且消磨一下时间起见,她休息以后,又参加了游戏,而且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一整天她一直觉得,好像她在跟一些比她高明的演员在剧院里演戏,她的拙劣的演技把整个好戏都给破坏了。
她本来打算如果住得惯就多逗留两三天。但是傍晚打球的时候她决定第二天就走。折磨人的母亲的挂念,她在路上曾那样怨恨过的,现在刚清静了一天就使她的看法大不相同了,使得她又牵挂起来。
用过晚间茶点,夜里划过船以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独自走进寝室,脱了衣服,坐下来梳理她的稀少的头发准备睡觉,她感到如释重负一样。
甚至想到安娜马上就要来都使她不痛快。她愿意单独地好好想想。
二十三
安娜穿着睡衣走进来的时候,多莉已经想躺下睡了。
那一天安娜好几次谈到她的心事,但是每一次说了三言两语就停顿下来,说:“以后,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谈吧。
我有那么多的话要对你说哩。“
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人了,但是安娜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她坐在百叶窗前,凝视着多莉,心里回想着所有那些原先好像是无穷无尽的心里话,却什么也找不着了。这时她觉得好像一切都谈过了。
“哦,基蒂怎么样?”她长叹了一口气说,用有罪的眼光望着多莉。“说老实话,多莉,她不生我的气吗?”
“生气?不!”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微笑着说。
“但是她恨我,看不起我?”
“噢,不!不过你要知道,这种事人家是不会宽恕的哩!”
“是的,是的,”安娜说,扭过身去望着敞开的窗户。“但是不是我的过错。这怪谁呢?怨来怨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能够是另外一种样子?喂,你怎么看法?能使你不是斯季瓦的妻子吗?”
“我真不知道哩。不过这就是我愿意你告诉我的……”
“是的,是的,但是我们还没谈完基蒂的事哩。她幸福吗?
听说他是很不错的人。“
“说他很不错未免太不够了;我认识的人里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噢,我多么高兴啊!我非常高兴哩!说他很不错未免太不够了。”她重复说。
多莉微微一笑。
“跟我讲讲你自己的事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而且我已经和……”多莉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才好。她既不便管他叫伯爵,也不便称他为阿列克谢·基里雷奇。
“和阿列克谢?”安娜说。“我知道你们谈过话。但是我要坦白地问问你,你对于我和我的生活怎么看法?”
“我一下子怎么说得出来呢?我真的不知道哩。”
“不,反正你总得跟我说说……你看见我的生活。但是千万别忘记,你是夏天来看望我们的,你来的时候我们并不孤独……但是我们开春就到这里了,只有我们两个独自过活,我们又要两个人独自生活了,除此以外我别无所求了。但是你想像一下,没有他,我一个人过日子,孤孤单单的,这种情形将来会发生的……我从一切象征看出这会时常发生的,而他会有一半时间不在家里,”她说,立起身来挨着多莉坐下。
“自然啰,”她接着说下去,打断了想表示异议的多莉。
“自然我不会硬拦住他的。我不会拖住他。快要赛马了,他的马要参加赛跑,他会去的。我很高兴,但是替我想一想,想想我的处境吧……不过谈这些做什么!”她微微笑了一笑。
“好啦,他到底跟你说过些什么?”
“他谈的正是我想问你的话,因此我很容易成为他的辩护人;谈的是能不能够……能不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吞吞吐吐地说。“补救,改善你们的处境……你知道我怎么看法……还是那一句话,可能的话你们应该结婚哩。”
“那就是说要离婚吧?”安娜说。“你知道吗,在彼得堡唯一来看我的女人是贝特西·特维斯卡娅?你自然认识她了?Aufondc‘estlafemmelaplusdépravéequiexiste。①她和图什克维奇有暧昧关系,用最卑鄙的手段欺骗她丈夫,而她却对我说只要我的地位不合法,她就不想认我这个人。千万别认为我在跟别人比较……我了解你的,亲爱的。但是我不由得就想起来了……好了,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她重复说。
①法语:实际上,这是天下最堕落的女人。
“他说,他为了你和他自己的缘故很痛苦。也许你会说这是利己主义,但这是多么正当和高尚的利己主义啊!首先,他要使他的女儿合法化,做你的丈夫,而且对你有合法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