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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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没有弄错?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列文说,他的眼睛紧盯着对方。“你想这可能吗?”
“我想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呢?”
“不!你真以为可能吗?不,告诉我你的一切想法!啊,但是假使……假使我遭到拒绝……真的,我想一定……”
“为什么你要这样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看见他的兴奋模样笑了起来。
“我有时觉得会这样。你要知道,那对于我是可怕的,对于她也是一样。”
“哦,无论如何,这对于一位少女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所有的少女都以人家向她求婚为荣。”
“是的,所有少女,但不是她。”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他深知列文的那种感情,在他看来,世界上的少女应当分成两类:有一类——她以外的全世界的少女,那些有着所有人类缺点的少女,最普遍的少女;另外一类——她一个人,丝毫弱点都没有,而且超出全人类。
“停一停,加上点酱油,”他说,拦住了列文正在推开酱油瓶的手。
列文服从地加了点酱油,但是他不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吃晚餐了。
“不,停一会,停一会,”他说,“你要知道这是我的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除了你,我不能够对旁人说起这话。你知道我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趣味和见解,一切一切都不相同;但是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且了解我,所以我也非常喜欢你。但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坦坦白白地对我说吧。”
“我就是在告诉你我所想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但是我再说一点:我的妻子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想起了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沉默了一会,又说,“她有先见之明。她看得透人,不仅这样,她会未卜先知,特别是在婚事方面。比方,她预言沙霍夫斯科伊公爵的小姐会嫁给布伦登。谁也不相信这个,但是后来果然这样。她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她不仅喜欢你——她并且说基蒂一定会做你的妻子。”
听了这些话,列文的脸突然放光了,浮上了微笑,一种近乎感动得流泪的微笑。
“她那样说!”列文叫起来。“我总是说她真是个好人,你的夫人。但是这事已经说得够了,够了,”他说,从座位上站起来。
“好的,但是请坐下吧。”
但是列文坐不住了。他迈着平稳的步伐在这鸟笼般的房间里来回踱了两趟,眨着眼睛,使眼泪不致落下来,然后才又在桌旁坐下。
“你要知道,”他说,“这不是恋爱。我恋爱过,但是这不是那么回事。这不是我的感情,而是一种外界的力占据了我。我跑开了,你知道,因为我断定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懂吧,像那样的幸福大地上是没有的;但是我心里在斗争,我明白我没有这个就活不下去了。而且这事一定要解决……”
“那么你为什么跑开呢?”
“噢,停一会!噢,真是千头万绪!我有多少问题要问呀!听我说。你简直想像不到你刚才说的话对我起了什么作用。我是这样快活,我简直变得可憎了;我忘记了一切。我今天听到我哥哥尼古拉……你知道,他来了……我甚至连他都忘了。在我看来,好像他也是快乐的。这是一种疯狂。但是有一件事很可怕……你是结过婚的,你懂得这种感情……可怕的是,我们——老了——过去……没有恋爱,只有罪恶……突然要和一个纯洁无暇的人那么接近;这是可厌恶的,所以人不能不感到自己配不上。”
“啊,哦,他过去并没有许多罪恶。”
“啊哟!依然是一样。”列文说,“‘当我怀着厌恶回顾我的生活的时候,我战栗,诅咒,痛悔……’①是的。”
①引自普希金的诗《回忆》。
“有什么办法呢?尘世就是这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始终喜欢的那个祷告:‘不要按照我应得的赏罚,要按照你的慈爱饶恕我。’又有这样她才能饶恕我。”
十一
列文饮干了他的那杯酒,他们沉默了一会。
“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认识弗龙斯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列文。
“不,我不认识。你为什么问这个?”
“再来一瓶酒!”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吩咐鞑靼人,他恰恰在不需要他在场的时候替他们斟满了酒,在他们周围转悠。
“我为什么要认识弗龙斯基呢?”
“你必须认识弗龙斯基的原因,就是,他是你的情敌之一。”
“弗龙斯基是谁?”列文说,他的脸突然由奥布隆斯基刚才还在叹赏的孩子般的狂喜神色变成忿怒和不愉快的了。
“弗龙斯基是基里尔·伊万诺维奇·弗龙斯基伯爵的儿子,是彼得堡贵族子弟中最出色的典范。我是在特维尔认识他的,那时我在那里供职,而他到那里去招募新兵。他非常有钱、漂亮、有显贵的亲戚,自己是皇帝的侍从武官,而且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和蔼的男子。但他还不只是一个和蔼的男子,如我回到这里以后察觉出来的——他同时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而且聪明得很;他是一个一定会飞黄腾达的人。”
列文皱起眉头,哑口无言了。
“哦,你走了以后不久他就来到这里,照我看,他在狂热地恋爱着基蒂,而且你明白她母亲……”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明白,”列文忧郁地皱着眉说。他立刻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他真恨自己会忘记他。“你等一等,等一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微笑着,触了触他的手。
“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你,我再说一遍,在这种微妙而难以捉摸的事件中,照人们所能推测的看来,我相信你准有希望。”
列文仰靠到椅子上;他的脸色苍白了。
“但是我劝你尽快把事情解决了,”奥布隆斯基继续说,斟满他的酒杯。
“不,谢谢,我再也不能喝了,”列文说,推开酒杯。“我要醉了……哦,告诉我你近况怎样?”他继续说下去,显然想要改变话题。
“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劝你赶快解决这个问题。今晚我劝你不开口的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明早去走一遭,正式提出婚事,上帝赐福你……”
“啊,你不是总想到我那里去打猎吗?明年春兴一定来吧,”列文说。
现在他心里万分懊悔他不该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谈这场话。他那种·特·殊·的感情被彼得堡的一位什么士官跟他做了情敌的话,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推测和劝告玷污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什么。
“我隔些时一定来的,”他说。“但是女人,朋友,她们是旋转一切的枢轴。我的状况不好,不好得很呢。而这都是由于女人的缘故。坦白地告诉我,”他继续说,取出一支雪茄,把一只手放在酒杯上:“给我出个主意吧。”
“哦,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假定你结了婚,你爱你的妻子,但是又被另外一个女人迷住……”
“对不起,我完全不能了解怎么可以这样……正像我不能了解我怎么可以用过餐以后马上又到面包店里去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比平常更发亮了。
“为什么不?面包卷有时候那么香,人简直抵抗不了它的诱惑!
Himmlischist‘s,wennichbezwungenMeineirdischeBegier;
Abernochwenn‘snichtgelungenHatt’ichauchrechthubschPlaisír!①“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边这样说,一边微妙地微笑着。列文也不由得微笑了。
“是的,说正经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说。“你要明白,那女子是一个可爱的、温柔的、多情的人儿,孤苦伶仃,把一切都牺牲了。现在既然木已成舟,你想,难道可以抛弃她吗?就假定为了不要扰乱自己的家庭生活而离开她,难道就不可以怜悯她,使她生安定,减轻她的痛苦吗?”
“哦,对不起。你知道在我看来女人可以分成两类……至少,不……更恰当地说:有一种女人,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良好的堕落女子’②,而且我永远不会看见,像坐在柜台旁边的那个满从鬈发的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那样的家伙,我觉得简直是害虫,而一切堕落的女人都是一样。”
①德语:“当我克制了尘世的情欲,固然是圣洁无比;但当我没有做到时,我也曾纵情欢乐!”奥布隆斯基引的这几行诗,出自奥地利音乐家施特劳斯的歌剧《蝙蝠》(一八七四年)。
②出自普希金的《在瘟疫盛行时的宴会》。
“但是玛达林①呢?”
①玛达林是耶稣所赦的归正的妓女,事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
“噢,别这么说吧!基督是不会说这种话的,要是他知道这些话会怎样地被人滥用。在整个《福音书》中,人们只记得这些话。但是我还没有说我所想的,而只是说我所感到的。我对于堕落的女子抱着一种厌恶感。你怕蜘蛛,而我怕这些害虫。你大概没有研究过蜘蛛,不知道它们的性情;而我也正是这样。”
“你这么说可真不错,活像狄更斯小说中那位把所有难题都用左手由右肩上抛过去的绅士。但是否认事实是不解决问题的。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你的妻子老了,而你却生命力非常旺盛。在你还来不及向周围观望以前,你就感觉到你不能用爱情去爱你的妻子,不论你如何尊敬她。于是突然发现了恋爱的对象,你就糟了,糟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绝望的神情说。
列文微笑着。
“是的,你就糟了,”奥布隆斯基继续说。“但是怎么办呢?”
“不要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起来。
“啊,道学先生!但是你要明自,这里有两个女人:一个只是坚持她的权利,而那些权利就是你的爱情,那是你不能够给予她的;而另一个为你牺牲一切,毫无所求。你怎么办呢?你怎么做才好呢?可怕的悲剧就在这里。”
“假使你愿意听我对于这件事情的意见,我就对你说,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悲剧。理由是这样的:照我想,恋爱……两种恋爱,你记得柏拉图在他的《酒宴》里所规定的作为人类的试金石之用的两种恋爱。①有些人只了解这一种,有些人只了解另一种。而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图式恋爱的人是不需要谈悲剧的。在那样的恋爱中不会有什么悲剧。‘我很感谢这种快乐,再见!’——这就是全部悲剧了。柏拉图式恋爱中也不会有什么悲剧,因为在那种恋爱中一切都是清白纯洁的,因为……”
①柏拉图(公元前427—公元前347),古希腊哲学家,按照他的学说,有“两种恋爱”——世俗的、肉体的恋爱和纯洁的精神恋爱。《酒宴》是他的著作,以对话的形式阐述他的恋爱学说。
这一瞬间,列文想起了他自己的罪恶和他所经历过的内心冲突。于是他突如其来地加上说:
“但是也许你说得对。说不定……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是这样的,你知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是始终如一的。这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