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山-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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楛璃笑了:“小茴,你一直很坚强很努力。”
两天后念真回来了,一干人等轻装简行搬去了梅山浮云寺。
浮云寺在梅山山腰,黄墙青瓦,红梅如火,来进香的人很少,所以寺中只有一个老和尚,叫做缘有。缘有与念真一样是个半吊子,除了恪守基本清规以外,行事出格,尤其喜欢晚睡晚起。
浮云寺后面的厢房很多,据说曾经香火鼎盛时,这里也有百八十个和尚。院落四角小花坛里种着腊梅,院子中央有一株轻松。厢房前有半丈多宽的走廊。廊檐简陋,一个横梁一片遮雨的黑瓦屋顶,拐角处有镂空雕花佛龛,里面放着不知名的斑驳佛像。
念真说梅山静谧,待我用清凉心法调节好体内气息,便读一读佛经。然而这本心法我已不再修习,薄薄的卷册翻出经年的陈旧气味,倒是后院书房卷帙浩繁的佛诗,易让人将那些在记忆中起伏跌宕的繁丽韶华抚平。
独调初夜馨,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在这个冷寒的冬天,李辰檐待我几乎回到了陌生人一般的客气,不能言及的芥蒂,化作咫尺天涯,迢迢万里。若是事情变了,环境变了,还可装作不知情地玩闹下去,若是心中所念所想不复当初了,即便再大而化之的人,也只有在面对疏离时,让那些杂乱的情绪一再结冰。
很久以后,我去探望楛璃。那时候,她的儿子已有三岁,帅气英挺的脸庞像极了他的父亲。楛璃说,前半生颠沛流离,生死历劫,只愿江山踏遍,此生无愧。可是小茴,之后你可曾想过,即便一往无前地走着,也要时而停歇下来,也会有一份万家灯火的安稳心愿。
我说我想过,那年在姬州的桦辛镇,我不只一次这样想着,然而命定的路数,总是多舛多端。这份安稳心愿,也只能在千劫之后,才能实现。
其实那一年,楛璃不仅表面比我豁达,心中也比我达观许多,知道何时放弃,何时抓住,比我舍得,比我潇洒。而我充其量担得上“随和”二字,在心里却万分执拗,一条路通到尽头,一个人念到心底,还是不知如何转身。
冬至前几天,李辰檐带回了受伤的暖菱。当天他回来时,黑色斗篷裹在暖菱身上,天青长袍上覆着雪花。
暖菱的脸色必雪还洁净,如夏日出水白莲,美丽得不似世间人。我站在院中,李辰檐扶着暖菱从我身边经过时,愣了片刻,他低声说了句:“她受伤了,帮我挡了一掌。”
青松的一片针状阔叶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往下一折,雪粒子簌簌落下,被忽然袭来的风吹过我们眼前,拂了一身还满。
李辰檐用斗篷裹紧暖菱,我笑问:“需要我帮忙么?”不等他回答,我又道“我去帮她把你旁边空的厢房收拾出来。”
李辰檐眸深如海,我早就看不透了。暖菱长如扇的睫毛微扇了一下,她说:“有劳了。”
我转身正要去,却见楛璃慌慌忙忙从前殿跑来,欣喜叫道:“小茴,快,快去看看谁来了!”
第六章北青萝(六)
11
时辰尚早,天色刚亮,远远便听见有人踏雪而来的声音。我到前殿时,见门口立着一人,颀长的身影,身披枣色斗篷,手握朱红剑柄,头发沾了雪露微有些湿,气宇轩昂临风而立。
修泽走前两步,唤了声“姐”,与家人阔别已久,见到他心中竟有些委屈,仿若这阵子那些憋在心里的事情终于有了宣泄口。我只是走上前,拍拍他的脸,笑道:“修泽长大了,比姐高出许多。”
修泽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我至十四岁就比姐高了。”
浮云寺的木门吱嘎一声响动,我回身看去,见李逸然目瞪口呆地拿着扫帚站在门口。这小孩虽说偶尔顽劣,然本性却十分懂事,雪梅客栈一事后性子更沉稳了些,每日习武,偶尔空了便帮忙扫雪清道。
修泽淡淡一笑,拱手道:“逸然贤弟别来无恙。”
李逸然走前两步,眼神中分明有喜悦:“你怎来了?”
修泽望着他,挑眉笑道:“不欢迎?”
李逸然也笑起来:“倒屣而迎。”
我暗自比了比,愕然道:“原来逸然也比我高,说话像个小大人。”
李逸然个头虽不及修泽,然而确实比我高出半个头,修泽笑着说:“是姐一直把我们当作小孩子。”
有朋至远方来,大概是这个萧条冬日里少有的喜悦。我转身取来搁在寺院门前的扫帚,“今天轮到我与逸然扫雪。”我笑着说,然后将扫帚往修泽手里一塞,“劳烦长大的霍公子帮你姐扫雪,我实在力不从心。”
修泽接过扫帚愣了愣,道:“我此番前来不能久留,是背着爹来的,至多能呆两日。”
我笑着问:“不想扫雪?”
修泽看了看手中的扫帚,也淡淡笑了:“扫完雪我去看姐。”
我满意点点头,转身朝寺里走去。片刻间忽然刮来一阵疾风,满地雪花纷纷扬飞舞起来,寺里的钟磬发出低鸣,山雨欲来。
回到前院先探了暖菱的伤势,与李辰檐深秋时所受之伤极像,胸口中了一掌,气血冲乱。只是暖菱的内力远不如李辰檐,所以身子格外虚弱。
张立春帮她把了脉,楛璃便拿着药方子去桦辛镇买药。念真与缘有一个道士一个和尚,见了此种场面,说救死扶伤插不上脚,不若做一桌好菜,反正今日庙里热闹。
我闲来无事便坐在廊檐前翻看佛经,一页经书盯了半天,愣是一个字也未看进去。李逸然扫雪回来后,替修泽找了间空房,便过来陪我坐着。起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倒是盯着我手里的经书,与我一同发呆。
我想了想,将书页一合,笑道:“在沄州时,你说辰檐曾经将一个女子带回家,是暖菱吧?”
李逸然愣住,沉吟半晌后,最终还是说起四年前,李辰檐刚刚辞官,将受伤的暖菱带回沄州之事。
我问:“当时暖菱姑娘受伤,可也是为了辰檐?”
李逸然又沉默片刻,低着头并不看我:“小茴姐,这些年大哥长年在外,我虽不知他为何事奔波,但却知道暖菱姐一直在帮他。所以这次暖菱姐受伤,大哥即便出于朋友义气也应当相助,你……不要多心。”
我避开他的劝慰,只浅淡笑道:“辰檐好福气呢。”
李逸然咬咬牙,将头埋得更低:“其实暖菱姐本有门好亲事,有一次大哥一人回家,喝醉了与我说,暖菱是为了他才去倾城楼,才委身姬家的,但他却……”
我忽然怔住了,雪厚厚积了一地,我坐在廊檐之下,将腿脚渐渐埋入积雪之中,“也难怪他要毁弃婚约,若有一人为我做这许多,恐怕我也不能自持。”
“婚约?”李逸然一惊,“小茴姐跟大哥真的有婚约?那——”
“也就是不成文的东西。”我笑道,“而且都过去了,大家也没认过。”
李逸然又欲说什么,我拦住他:“以后别再提这事,说出来反而让人为难。”
他迟疑片刻,然后认真点点头,说:“无论怎样,起码我还当小茴姐如亲姐姐一般。”
“那我呢?”身后传来一阵爽朗地笑声。
李逸然笑道:“自然也是亲姐姐了。”
楛璃点头在我身旁坐下,张立春见楛璃回来了,也犹疑地绕到这边。楛璃将买好的药往他手里一放,道:“快去煎药,别耽误了暖菱的伤势。”
张立春接过药,却并不急着走。
“说起来——”我这起嘴角朝他露出一个坏笑,“我与立春兄结识,还是托了暖姑娘的福呢。”
“哦?”李逸然错愕地望向张立春。
张立春脸色唰得变白,两眼发直地看着我。我笑道:“那天暖姑娘至姬家回京,街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立春兄跟我说全永京城的男人都钟情于暖姑娘,他自己——”我故意拖长尾音,“也不能免俗。”
楛璃与李逸然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张立春望着楛璃,故作镇定地咳了两声:“浮云呐,这些都是浮云。”
其实张立春一身青白色长袍,五官清秀端正,若笔直一立,也是位浊世公子。只是性情太过敦厚又死心眼,免不了我们拿他取乐。
他又咳了两声,见众人继续笑着不理他,摇头叹道:“我去把药煎了,再等两三个时辰,便该吃饭了罢。”
12
中午吃的清淡,李辰檐匆匆吃完便去照顾暖菱。修泽本是有事要与我说,然而下午却被缘有与念真拉去劈柴,说要一起好好吃顿晚饭。
暖菱喝了药后好了一些,她性情随和开朗,不出多时,便与大家熟识起来。楛璃从前与暖菱认识,久别重逢更要亲厚一些,又或多或少顾忌了我的感受,便拍拍胸脯,接手照顾暖菱的任务。
暖菱对楛璃倒是了解,说被她照顾,只要不伤上加伤就好。
晚饭间,众人聚集在后院的食房围桌而坐。屋外已是冬日的薄暮,食房四角点着油灯,时而发出吡啵声响。
动筷子前,缘有念叨了一句:“可叹我深山老寺,如今沦为万丈红尘深渊。”
念真点头附和:“造孽啊,真是造孽。”
暖菱笑道:“此番打搅道长和大师了,我歇一晚,明日便离开。”
缘有眼睛瞪得老大:“姑娘切莫误会,贫僧绝非赶你离开。”
李逸然道:“就是说了,他们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也未见得如何恪守清规,无欲无求了。”
“然施主此言差矣。”缘有和手作揖,“我二人一心向佛向道,与小茴施主,辰檐施主相比,的确无欲无求。”
我与李辰檐同时怔住:“为何偏偏与我们相比?”
念真挑起筷子敲敲饭碗,咧嘴一笑:“此屋内就属你二人孽障最重,心结最深,别成天装出副堪破红尘的模样,唬谁呢。”
缘有点点头:“立春施主与暖菱施主次之。你二人虽说泥足深陷,但心思清明,懂得所求何物,并且执着不悔。”
当大家都沉默后,楛璃与李逸然犹为兴奋,李逸然欢喜道:“这么说,倒是我与楛璃姐和修泽兄拨了头筹?”
念真点头,缘有白他一眼说:“你三人的情灾情劫在后头,所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吃两口饭,忽然忆起一件事,“对了,我十三岁那年病倒,念真师父为何将毛球送我?”
念真奇道:“你不乐意?那小浑狗整日助你为祸苍生,你不是挺满足?”
暖菱手中一时松劲,筷子落在桌上,见我望着她,笑了笑问:“小茴姑娘十三岁生过大病?”
“嗯,六年前的事了。”我笑道,“也就是落水受凉,昏迷几日。”简略如孔子笔削春秋,前后尽删,却也不能算我说谎。
“一般来说,道士和尚救死扶伤后,都会送手链项圈之类的事物,最好还是用天界奇玉制成,能辟邪去凶,化险为夷。怎么我偏偏得了一只小狗?”
念真白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别不知足。天界奇玉那么好的东西我能有吗?我就是有,我能给你吗?”
缘有拍拍念真的肩:“你别气,小茴施主若不喜欢那小浑狗,你收回便是。”
我郁结,低头恶狠狠地崛起米饭。李辰檐若有若无地扫了我一眼,颇有曾经看我笑话的玩味。我再瞪回去时,却见暖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风相接,均是一愣,彼此点头从容笑过。
一时饭毕,众人收碗的收碗,扫地的扫地,各忙各事,各回各房。夜间极为静谧,只有雪落簌簌。偶尔廊檐一根横木因寒气而裂口,声音划破寂静的古寺,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