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公主 作者:侧影芳华-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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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后花园里,一家人分食过月饼。看着月亮,有些百无聊赖,静雅便提议去秦淮河畔,说在那里看月亮才有金陵的味道。这是事前跟姐姐私底下商量好的计划。
罗卿卿于是附和道:“常听人说,在金陵赏月最好的去处当去望月楼、玩月桥。可惜,在金陵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在八月十五去过呢。”
赵燕婉瞥了眼卿卿:“你这孩子就是长不大,这么大的玩儿兴。八月十五还往外面乱跑什么。”
罗静雅凑到施馨兰身边,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角。从小收养静雅,又没有自己的子女,施馨兰对这个养女有份特殊的宠爱,于是口气温婉地帮腔道:“孩子多大都还是孩子。难得他们年轻,还有这个兴头。我看,还是让他们去吧。”
见施馨兰开口,赵燕婉便不好再阻拦,毕竟施馨兰平日对她也算处处理让,她也就不能不给别人面子,于是对卿卿道:“你爸爸同意了,我们就没意见。”
刚才听到卿卿说出望月楼、玩月桥,一些尘封很久的记忆,不自觉在罗臣刚心里冒出来。便想起那一晚,玉人同游,结伴中宵。虽然风流南曲早已烟消云散,如今想起还是难免有一丝长桥西风的感慨。
心情有点乱,便懒得多说话。虽说直觉感到,女儿们这时候要出去,多半不只去赏月,不过他也不相信小女孩家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便摆了摆手,道:“去吧。不可回来太晚。天明,帮我把她们俩看好。”
秦淮河上桨声灯影,人语嘈杂。
华灯璀璨的彩舫间,黑漆漆地划过一只板船,船头上坐着一个歌女,想是已做完了生意正回去。她手里拉着胡琴,嘴里唱着给自己听的小调——是时下正流行的一首歌谣:“八月十五是中秋,有人快活有人愁,有人楼上吹箫管,有人楼下皱眉头。”
那凄凄凉凉的调子跟着流水滑了好远。
余音袅袅地缠在罗卿卿耳际。水畔船上的热闹似乎都是别人的事,她只觉寂寞,不安也更加的甚了起来。
登上望月楼,南天明留在楼中,她和静雅则从另一侧楼梯走向后门。出了门,坐上南天明给她们准备好的汽车,直奔卫戍司令部。
临出望月楼的时候,静雅特意买了一碟浇了糖桂花的小糖芋头,说:拿给章砾吃。
罗卿卿挑了一盒月饼,想带给瞿东风。可是“团圆饼”拿在手里,越发觉着心里沉甸甸的,索性又放了下去。
夜空似海,圆月如盘。
瞿东风隔着窗户上的铁栏杆,遥看着天上一轮明月——白豪千丈,散作太虚一色,满天星斗都尽失了光彩。不过,也是何等清冷孤单。
崔炯明走进屋,把平京发来的电报递过来。上面说瞿东山情况恶化,性命堪忧。
瞿东风想斥责一句:不是交待过,只至受伤,不取性命。话到嘴边,又懒得说了。觉着实在虚伪。
他摆了摆手,让崔炯明出去。一个人,继续站在窗前赏月,泪水突然地掉下来。他努力抑制,反复痛骂自己虚伪,然而,眼泪还是不可抑制,直至让他不得不用力捂住脸,咬紧牙关、无声地痛哭起来。
来到卫戍司令部,静雅留在章砾的办公室,罗卿卿则去了软禁瞿东风的套房。
敲开门、走进去,见到她来,瞿东风一脸高兴,可是她总觉着他的笑容有点勉强。看着他眼里的红丝,她问道:“怎么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没事儿,这两天休息得不大好。”
她想说:是为除掉你大哥睡不着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已至此,这种话实在多余。片刻沉默里,有点找不到话题。她便想起手袋里的那个石榴,掏出来、递给他。
一枚红通通的石榴、立刻让冷凝的空气溢出一缕熨暖的甜香来。
他一向不爱吃石榴,嫌它子多肉薄;可是,他喜欢剥石榴,看着她吃。
亦如小时候一样,他接过石榴,帮她剥开粗拙的皮壳。几颗石榴籽儿迸了出来,她忙伸手接住,那一颗一颗莹润如玉的粒子、便好像滚到心里去,滚出一片又酸又甜的石榴红来。
小时候,厢房外面的石榴树在整个胡同儿里最出名,籽儿是晶莹剔透的白色,咬在嘴里蜜一般甜,大家都叫它“冰糖石榴”。她贪吃石榴,又恨那又坚又硬的皮壳。每次石榴结果儿时候,就盼着东风哥来,他手大、又有劲,一拨就开了……
以前,她总纳闷那么好吃的石榴为什么偏有那么粗拙的壳子。
这一刻,忽地恍然,要是没有壳子的坚硬,又怎能珍藏住那一粒一粒晶莹剔透?
“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能救你出去。”她道。
他脱口道:“这潭污水,你趟进来干什么。”说罢,把剥好的石榴放进她手里,“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别让我担心就好。”
“其实……你只要再多等一天,就不至于非走到那步。”
“唔?”
“天明给我介绍了一家报社,里面的社长跟鹰国驻金陵总领事馆的人很有交往。前两天我托他请领事馆的一等秘书詹姆森吃了顿饭。鹰国和崎岛国正关系紧张,詹姆森听说是营救你,立刻向大使做了报告。今天鹰国大使就回复说,他已经跟政府联系过,鹰国答应马上向我父亲施加压力,放你出去。”
他盯看着她:“这样的良策,是你想出来的?”
“是南天明。”
“南天明?帮我?”
她看着他的一脸怀疑,淡淡苦笑了下:“我跟你说过,天明跟你不是一样的人。他说:如今能遏制内战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我跟你结婚。”
他托住她的下巴,端看着她:“怎么这样一副表情。好像不情愿嫁给我?”
她低下头,细细看着手掌心里他给剥好的石榴:“风,走到今天你就不要问我这些话了。当初喜欢上你、是我自己选的;怀上这孩子、也非你强迫。即便如今,若我想离开你,那天见到你跟胡冰艳……也就离开了。我一向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明知道被你利用过,明知道跟你不是一类的人,还是留下来。这样跟自己别扭着,又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爱着你。”
“卿……”他咬住牙根。喉头挤上一股温暖、又苦凉的滋味。他握住她的手,让两个人的手掌包住那枚剥开的石榴。
“风,你以前说过,女人难成大事,是因为瞻前顾后、想得太多。我也同意你的说法,可是我亦不后悔。我纵然爱你,亦不想你成为我全部的世界。我的世界里,除去爱情,还有亲情、友情,还该有自己的理想。天明一路都在帮我,他告诉我: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只有可爱的人。我本来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人。可是,他让我知道,既然选择了爱,就不能不学会包容。我不能为了你,背叛那样的朋友。我毋宁用那封信跟他交换营救你的法子。也许在你眼中,这是优柔寡断,可是我宁愿守住这一点优柔,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
他听着她的话,看向窗外的月亮。天空浮动起云影,圆团团的月亮被云影缠绕住、泛出淡蓝颜色。蓝得有点冷。
他道:“记得我刚参加陆军学校那时候,在心里发誓定要以正义之师统一中国,救民族于危难,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后,打仗杀人、杀人打仗。也就慢慢明白了,春秋无义战。私欲和理想本是一张纸都不隔的。”他揽住她,“卿卿,你自以为已经长大,以为可以肩负很多事情。其实,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只有天真的孩子、才会为那些所谓崇高的理想激动不已。不过,我最爱的也是你这份天真。我已经深陷进去,只有看到你,才能透一口气。”
他口气轻松、带着一贯的宠溺,神情里却透出疲惫和无奈。她忍不住心疼,放下石榴,搂住他,靠进他怀里。这一段时间的疏离,让她几乎有点不习惯他的宠溺,这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这样贪爱。
也许,内心深处也想做他永远的姑娘。只是,这个身家,这个时代,又爱上这样一个在风口浪尖上拼命的英雄,她不能不清醒,不能让自己却步不前。
就象晶莹剔透的石榴要给自己披上粗拙的壳子。
“风,我爸爸并不想马上放你出去。虽然你大哥对你已不是威胁,鹰国人那边我还是要再托人跑一跑,总要尽快把你放出去。明天,泠姨就来金陵了。不能让她太着急才好。”
金陵罗府。
后花园的赏月因为少了年轻人,散得很早。罗臣刚回到书房,把等候在偏厅的何浩笙叫进来。
何浩笙道:“据可靠消息,平京和平请愿团名代表已乘上火车,明天到达。”
罗臣刚道:“这位客人我们要好生‘迎接’一番。”
何浩笙知道罗臣刚所说的“迎接”是反话,便问道:“总司令有何吩咐?”
“平京很多人认识你,此事你不宜出面。我会交代陈殊民去办。”
陈殊民是京金铁路调查统计室主任,真实身份是罗臣刚的特工,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何浩笙不由道:“总司令,瞿太太也在同一辆火车上。恐怕有被殃及的危险。”
“崔泠?”
“是。瞿太太只带了一名副官和一个丫头。也乘了这辆民用列车。想来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来金陵。”
打火机“噗”地窜起一簇火苗,罗臣刚点燃一只雪茄,悠悠吸了一口,道:“她来金陵又能如何。没有必要为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影响计划。”
一场连夜的秋雨浇凉了一整天的燥热。
火车驶进金陵下关车站。几声汽笛鸣响,蒸汽从机车的烟囱里喷出来,将整个站台笼罩在烟雾里。等烟雾略微散去,崔泠打开车窗,宽敞的站台上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候车大厅门口进进出出着摩肩接踵的旅客。喧哗热闹的景象好像让秋风都变得暖和起来。
她不由起了些感触,二十多年没回金陵,那年走的时候,也是在秋天。下关车站还简陋得很,候车室只是两间小木屋。站台上也没有几个人。满眼都是冷飕飕的秋风。
丫环小玉拾掇好行李,杨副官打开包厢房门道:“太太,该下车了。”
这次来金陵,崔泠只带了杨副官和小玉。不想兴师动众,是怕嚼舌的人又拿当年她跟罗臣刚的事大做文章。
杨副官的话把她从回忆里惊醒过来。小玉递上黑丝绒斗篷。她披上斗篷,罩住一身绣着紫藤花的深紫缎旗袍。
走下车,崔泠扫了眼站台,没有看见一个来接她的人。心里泛起一丝苦凉。金陵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可惜,当年为了嫁给瞿正朴,她背逆了父母,放弃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个人……现在,被这般冷遇,想来也是合该的下场。
“泠姨——”一声清越,忽然穿过人潮传过来。
小玉眼尖,立刻跳着脚欢喜道:“太太,您快看,是罗小姐啊!”
崔泠顺着小玉的手指看去,果然见到卿卿在候车大厅门口向这边招着手。
正要走过去,忽然,不知从哪里涌过来一队衣装破旧,大包小包的难民,把崔泠身后二十几个从平京来的旅客围起来。一个难民吵嚷着,说丢了东西,非要搜查那些平京旅客的行李。对方平白诬陷、还气焰嚣张,平京旅客自然不服气,两厢立刻争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