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旋涡(时间三部曲之三-出书版)-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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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他我所用处方没问题,我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坚决拒绝手术,就跟涡克斯医药条例里所规定的我的权利一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这手术并不需穿刺,只是做一个修复啊!我看过你的历史档案,你跟其他人一样,是一出生就植入在体内的。我们不会给你做任何修改,特蕾娅,我们只是帮你恢复成原样。”
我跟他争执了很长时间,语气相当激烈。我用了一些本不该有的词语,既有涡克斯语也有英语。他先是非常吃惊,再后来沉默了。他含着泪水走出了房间,一脸的困惑。我猜想自己取得了胜利,或至少可以拖延一下。
十分钟后,他们推着手术预备车和手术刀进来。看到这,我开始大叫起来。我身体虚弱,声音也大不到哪里去,但邻近病房足以听见。
医护人员正要将我绑住,特克像一头公牛,破门冲了进来。他穿一件长外套病服,腰间一条带子系住。他样子一点不吓人——我们在野外的那段日子,他变得枯瘦蜡黄,犹如一枚干果。但医护人员肯定看到了他眼中的怒火,更别说他紧握的拳头。这些还不算什么,关键他是再生人,身披假想智慧生物眷顾的辉光:依照涡克斯的神学观,他因此毗邻神籍,已算是半神。
我三言两语告诉他这些医护人员要重新给我植入边缘系统,把我重新变回特蕾娅。
“告诉他们住手,”他说,“告诉他们把那些混账手术刀收起来,否则我将亲自告请假想智慧生物,将盛怒降临在涡克斯和它所有一切事物上。”
我添油加醋地把他的话翻译过来。医护人员丢下手术器械,目光躲闪,急匆匆出了房间。但这只是缓了一瞬而已。医护人员几乎立即归位,领头的是一个行政管理者,穿一套灰色连衫裤——这个人我认识,在特蕾娅的培训课上见过。是我的一位老师,但不是我喜欢的。
显然他跟特克已见过面。“出去,奥斯卡。”特克用英语说道。
那位管理者的涡克斯语姓名很长,还附带一长串敬语,不过“奥斯卡”跟他的姓氏部分倒是蛮般配的。当然,奥斯卡也会讲英语。他英语不如我讲得韵味十足——他主要从古老的教科书和法律文件上学来的——但交流还是没问题。跟我不一样,他被赋予了特定权利,是代表管理阶层说话。
“请镇定,芬雷先生。”他尖声道。他个子不高,肤色苍白,黄色头发,刚刚步人中年。
“操你,奥斯卡。你的人要强迫给我一位朋友做手术。这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你称之为‘朋友’的这位女子在农民暴乱中严重受伤。你亲眼目睹了的,是吧?你实际上还试图阻止过。”
看样子奥斯卡是要将自己从古老令状文书上学来的东西,拿来进行一场合法性辩护。特克不理踩他,朝我转过头来。“你没事吧?”
“我暂时还没事。但如果他们给我重新植入了网络终端,可就有事了。”
“思维混乱,”奥斯卡说,“你自己也肯定知道的,特蕾娅。”
“我不叫特蕾婭。”
“你当然是特蕾娅。你的否认就是功能紊乱的表现。你患了病理性认知分裂症,急需修复治疗。”
“奥斯卡,闭上你的鸟嘴,”特克说,“我需要跟艾莉森单独谈话。”
“这里没有‘艾莉森’,芬雷先生。‘艾莉森’是一个监护性构建人格,我们越是让特蕾娅滞留于这一错觉,就越难再治愈。”
换在特蕾娅本人,一定会对奥斯卡百依百顺。我仍能感觉到往昔那种懦弱的直觉冲动。但此时,这种直觉冲动却让我觉得非常可恨。“奥斯卡。”我说。我声音比刚才平静了一些。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重复了一遍他的涡克斯语名字,一并包括附着于这名字上的各种身份标签:我只是一个工人,直呼他的简化名字是一种不敬。“奥斯卡,”我又叫了一遍,“你耳朵聋了吗?特克叫你闭上鸟嘴。”
他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我真不明白。我们伤害过你吗,芬雷先生?我们有威胁过你吗?我担当你的联络人还有什么不尽心尽力的?”
“你不是我的联络人,”特克说,“艾莉森才是。”
“艾莉森这个人根本不存在。这个女人不能担当联络人——她没有网络连接……她身上没有神经终端!”
“她英语讲得很好。”
“就像自己的母语。”我说。
“说得对。”
“可是——!”
“因此,我要指派她做我的翻译,”特克说,“从现在开始,我与涡克斯的任何交流,都通过她进行。我们俩暂时也都不需要再就医。不要手术刀,不要药品。你看行吗?”
奥斯卡犹豫了片刻。然后他用涡克斯语直接对我说如果你是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你应该意识到你这举动是一种背叛行为,不仅仅是对行政管理层的背叛,也是对最高意志的背叛。”
这些话很严重。特蕾娅可能被吓得发抖。“谢谢,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用同样的语言回答道,“奥斯卡。”
正当此时,涡克斯踏上了它的无望之旅,开始一路颠簸向南极洲驶去。
任何这样的不幸消息,要想从奥斯卡(他仍定时地冒出来,真让人讨厌)口中得到,根本不可能。不过护士们仍围着我们忙上忙下,又是送饭,又是嘘寒问暖,就像闲事管得宽的父母。从护士口中,偶尔还能套出一些话。通过他们得知,涡克斯从最初的一致欢呼雀跃(“我们到地球啦,预言应验啦”),变成一致的沮丧失望(“可地球已是废墟一片,假想智慧生物仍不理踩我们”),进而一致决定要发扬苦行僧精神,再次献身于这一古老的事业(假想智慧生物不来见我们,我们就去找他们)。
要去找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队队遥控无人驾驶飞行器被派出,去探测曾经是印度尼西亚和南印度的陆地板块,但它们看到的都是死寂的荒野。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或至少说,没有大于细菌的生命存在。
海洋严重缺氧。当时在尚普兰,我曾读过很多关于海洋毒化方面的书籍。当时,我们大量排入空气中的二氧化碳——不只一个星球的地下碳储量,而是两个星球的——是引发这些灾难的导火绳,尽管过了数个世纪,其后果才全面显现出来。急速的升温促使海水分层,并滋生大量消耗硫酸盐的细菌,进而散发大量有毒的硫化氢到空气中。这一过程,有一个术语,叫做“富营养化现象”。过去也发生过,但不是人类导致的;那些富营养化事件被归咎于地球上史前大规模生物灭绝。
涡克斯的管理层研究了仅存的几份关于地球人逃亡的记录,得出结论认为,我们应该继续行进,前往所知的人类最后居住地。该地靠近南极,在过去称作罗斯海的海岸上。与此同时,无人飞行器将远到欧亚大陆和美洲大陆,进行空中探测。
当我把这一切都告诉特克,他问我到达南极洲需要多长时间。特克仍把涡克斯看做一个岛链,而非一艘海船。尽管涡克斯大过特克乘坐过的任何轮船,甚至大过他的想象,但它仍就是一艘船。以它这样庞大的身躯,吃水线之浅,操作之机动灵活,实在让人惊讶。两三个月就能到达罗斯海,我告诉他。我答应不久带他去引擎舱参观……我是认真的。至于原因,我还不想解释。
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我都无法解释。原因很简单,我们没有私人空间。在涡克斯中心区,墙壁有耳,而且有眼睛。
并不一定是出于谍报目的。所有这些纳米眼耳,被嵌于结构面上,以随时向网络系统反馈数据。然后网络系统对这些数据进行分类处理,一旦发现有任何异常情况,会立即报警:健康危机,技术故障,火情,甚至是激烈争吵。不过,我在想,我们这次的事可能是一个例外。在我是特蕾娅的时候,我被训导说,与像特克·芬雷这样的再生人交往,任何言词,任何动作都不是小事,都可能从中找到假想智慧生物的线索,或者发现再生人与假想智慧生物共同生活时的存在状态。因此,我们的谈话几乎可以肯定随时都在被监听,而且不仅仅是机器在听。我不能让自己说任何不希望被管理层听见的话。这使得我好多话须得说而不敢说,急也急不了,只好另待时机。
(而且即使是管理层没在听,最高意志也一定在听。关于最高意志,我一直有好多的想法……但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同时,我也希望特克对涡克斯中心区的地理构建及其运行原理有个基本的了解,因为这一知识晚些时候可能派上用场。因此,接下来几天里,我尽量表现得很听话,言谈举止尽量遵循特蕾娅所受训练的要求——尽管我不再是特蕾娅,也不想再做回特蕾婭——做一个他们认可的联络人。
我领着特克去前面的书屋参观。书屋就在这条过道上,是多年前就准备好的,用于再生人教育。正如其名字所示:一个房间里,是满满的一架架书。真的是书啊,特克看见时,不无羡慕地说。纸质印刷书籍,板纸封面,看上去是新印制的,却又那么古色古香,着实令人惊讶。
整个涡克斯上,就只这些书。印造这些书籍,明显的一个目的,就是供再生人使用。其中大多是历史书,是由学者们编撰整理而成,然后翻译成简单英语和其他五门古老语言。根据我的理解,这些书内容很可信。特克很感兴趣,但看到这么多,却被吓着了,于是我帮他从几十个名目中挑选出几卷。
《火星王国的坍塌与火星人大逃亡》《假想智慧生物的本质与存在目的》《论地球生态环境的恶化》《涡克斯的立国原则与使命》《论中间世界的皮质民主制与边缘系统民主制》——另外还选了几本。这些书足够让他对涡克斯有一个大体了解,以及在世界群落时经战无数的原因。我告诉他,看书名挺吓人的,其实里面内容没这么深奥。
“真的吗?”他说。“那什么叫,嗯,‘皮质民主制与边缘系统民主制’呢?”
通过协商一致进行社会管理的一种方法,我解释说。神经系统增量以及覆盖全社会的网络,使多种不同的决策途径成为可能。中间世界群落的绝大多数社会采取的都是“皮质”民主制,因为他们所联接的大脑区域集成于新皮质上。他们采用以名词为基础,经过逻辑整合的集体推理模式,来进行政策决策。(特克听得直眨眼,但还是让我继续说下去。)而诸如涡克斯所采取的“边缘系统”民主制则不同:其网络系统所调制的是大脑更基本的区域,以达成一种情感和直觉(与纯理性相对)的一致。“简而言之,皮质民主制是民众集体讨论;边缘系统民主制是民众集体领受。”
“我不知道是否理解。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区分呢?为什么不是皮质——边缘系统民主制呢?为什么不集两个世界之精华于一体呢?”
这样的体制也有尝试过。特蕾娅上学时曾进行过研究。所建制的几个皮质一边缘系统民主制国家,一段时间里运转良好,有的如田园牧歌般的安定和睦,但终究还是不稳定——几乎全都堕入依赖网络调谐的僵死怪圈,一种集体自杀,因为大家耽于逸乐,对社会政治都变得漠不关心。
并不是说边缘系统民主制就更行之有效——不过我没有说出来,因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