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逆风去-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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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吁一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
岳杉依然是不忍心,再三嘱咐说:“你未来的路还很长,要好好自己照顾自己,你爸爸才会放心。”
江湖黯然着,在历经丧父之痛以后,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是万不得已的无奈和不得已而为之的悲戚。
岳杉打开了会议室的门,红旗的营销总监任冰正捧着箱子站在外头等着。这位业内人人称道的江旗胜得意门生的眼圈也正微微泛着红,看到了江湖,说:“江董生前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任冰和岳杉都坚持为江湖拿了东西送到停车场。
江湖再三道了谢,也是因为父亲的葬礼正是任冰一手操办,帮衬了自己不少。她还关心地问道:“你的去向定了吗?”
任冰迟疑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江湖露出一个祝福的笑容,“那就好,你们都会有新的开始。自由马也会有新的选择。”
任冰跟着笑了笑,“江湖,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确实,岳杉、任冰连同这边的红旗厂房,如今已成为属于父亲的历史,一切都过去了。
江湖心中一痛,打开车门正想上车,偏偏瞥见了舅舅裴志远陪着徐斯走出了大门,让她心底这一痛痛至大吃一惊。
舅舅裴志远要卖腾跃制鞋厂的消息,她从日本回上海时就听说了。
这是父亲逝世后江湖心头的另一宗剧痛。
外人不晓得,而江湖明白腾跃制鞋厂对江家,对父亲意味着什么。父亲几经周折想要把红旗私有化而始终不得如愿,但他曾经实现了将腾跃私有化。
这是父亲完成的一个事业的奠基石,是父亲对母亲的一份真情挚爱,绝不容玷污。腾跃鞋的历史带给她的骄傲,甚至超过了曾经的自由马带给她的荣誉和身价。
江湖曾几次三番寻舅舅磋商此事,她只有一个念头,腾跃是母亲和父亲仅剩的了,是属于裴江两家的,舅舅不应该轻易卖掉工厂。
但舅舅裴志远因为炒股亏蚀了本,是铁了心要卖厂套利的,嫌这外甥女麻烦,总是想办法回避着她。
江湖根本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舅舅,而且他又是一副谄媚的情状跟着徐斯。这实在不能不促使她把事情往她最不能接受的一个方向想。
而任冰为她揭晓了答案,他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决定不瞒江湖,说:“你舅舅打算把厂卖给徐风集团。”
江湖狠狠咬唇,拔腿箭步上前,高声唤道:“舅舅。”
这一声极不友好又极其尖利,裴志远乍听江湖这样语气甚无理的呼唤,马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徐斯察言观色,不知这对甥舅有何公案,但显然他是不想做炮灰的,赶紧同裴志远道别,寻到自己的车就钻了进去。
裴志远见他要走,颇有几分焦急,想要撇下江湖跟着徐斯,却被江湖一把给拉住了。
江湖气急败坏又喊了他一声,厉声问道:“舅舅,你要把工厂卖给徐风?”
裴志远根本就是理直气壮兼气愤江湖坏他大事,出口也不算客气,讲:“连红旗都被卖光了,我小小腾跃又怎么了?你也晓得我每年做的那点贴牌生意是红旗的,还有一些外单,这回全部落空,我厂子几百来号工人也是要活口的。你捞着遗产可以坐吃山空,不要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到我厂子里一干民工弟兄头上。”
一句话就噎得江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头气本就不顺,被他一顿抢白,更是脸色愈发惨白。裴志远见状把口气软下来了,“江湖,我谅解你关心家里的产业,但是你实在得面对现实,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拍拍江湖的肩膀,就像哄一个孩子,哄完以后又四处找他的金主去了。
江湖站在原地发了好一阵的呆,只觉得自己刚才就是个傻蛋。她根本什么都干不了,她人在这座厂房里,却什么都干不了。
岳杉在她身后担心地唤她,她垂头丧气地摆摆手,也没有同岳杉和任冰道别,缓缓将车驶离了此地。
慢慢出了厂区,江湖闭了闭眼睛,悲伤得好像离开的是一片断壁残垣。她想,以后自由马广告语没有了,天桥也没有了。
想着,猛一闭眼,踩下油门,想要速速超车开过去,不用在这里徒惹伤悲。
这一路上不是很通畅,这时候又临近下班的高峰期,路面很堵。好不容易过了江,前头路面稍微通畅了些,却有车挡着,还是一辆雷克萨斯的跑车,速度开得很慢,一直拦着江湖的道。
江湖一时间心急,想要超车,谁知前头的雷克萨斯竟也突然改了道,又一下挡住了她的道。她一时闪避不及,往雷克萨斯的车尾灯上擦了过去。
两辆车都不得不同时急刹车停下来。
江湖心急火燎怒不可遏地下了车,冲过去,雷克萨斯驾驶位的窗也跟着摇下来。
竟还是个她一看即刻会火上浇油的熟人。
江湖简直是嚷了出来,“徐斯,你给我滚出来!”
雷克萨斯里头坐的正是徐斯。
江湖站在他的面前,毫不掩饰勃然怒意,吼完便伸手过来抓在他的车门窗上,使劲往外拽。
徐斯先是一头雾水。
刚才他只是想靠边停车接个电话,这个电话好像是刚才那位裴厂长打过来的。他本来不想接,但是手机一直响,他听得心烦气躁,便决定停下车来接了这个电话。
他是看准了的,此段路正临近公交车站,允许车辆停靠,而且他打了灯。在技术上规则上,他都没有错。
后头的红色保时捷Cayman是怎么擦上来的?
这女人又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他的脑筋还来不及转过来,但是,紧接着,这女人的粗鲁动作、粗暴态度一下触到他的神经上头。
在他徐斯的面前,这位江湖小姐不是漠视便是歇斯底里,小姐脾气发得太过无理了。他自小到大,何曾受过别人这样的待遇?
于是徐斯也懒得摆出和颜悦色的神情,干脆就坐着不下车,只微微把头一抬,轻佻地对江湖讲:“打122吧,开单子,我的保险公司会处理。”
江湖是头一回这么清楚地看着徐斯的面孔,也是头一回这么正视了他。
徐斯有一副风流倜傥的卖相,眉眼周正,不可谓长得不好。但是有一点,只要他想,他就能明明确确摆出一副气焰嚣张的神情。此刻,他就是这副神情。
徐斯没下车来,只从副驾座那头的包里掏出了手机,拨了电话。他有条不紊地说,发生了事故,有红色保时捷擦到了他的车尾,他的车在某路某段。
他根本是懒得同她计较。
可是江湖瞪着这样态度轻忽的徐斯,她想,刚才舅舅就是要巴结他;她想,就是有人这么虎视眈眈落井下石……就是他,就是这些人……
短短几秒钟,江湖想了很多,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忍了半天的怒火,随着这些想法喷薄而出,终于憋不牢了,索性发泄出来。
她指着徐斯便叫:“你长没长眼睛啊?这叫什么态度啊?路上随便乱停车啊?你妈没教过你公德啊?算不算个男人啊?”叫完伸脚就往他的车门上踹了一脚。
江湖这一脚用狠了力气,踢出大大的一声咚。她还嫌不解恨,又补了一脚。
车里的徐斯先是被江湖突如其来的撒泼吓了一跳,待到她真踹到他的车门了,还连连踹了几下,也撑不住了,噌一下就打开车门走下来。江湖一脚没收住,重重踢到徐斯的腿上。
这一下还挺重,徐斯皱了眉头,心头火起,跺一下脚,冷笑,“哟,力气还挺大的。违规超车你还有理了?说吧,想打架还是想耍无赖?哥哥都奉陪!”他讲完还撸了一下袖子。
围观的路人见了,真怕这开跑车的男人当场揍了那开跑车的女人,热心肠的赶忙过来拦了徐斯一拦,讲:“朋友,说归说,别动手,人家毕竟是小姑娘。”
那头的江湖握紧了拳,即刻也是一副随时想挥过去的架势。
路人又劝,“小姑娘火气不要这么大,你快把人家车门都踹出坑了,这可是一百来万的车!”
交警来的时候,看到这一男一女当事人站在马路旁边冷冷对峙,谁都没说话。热心的路人不是正忙着劝解,就是在议论这两辆车理赔起来所费多少。
交警一番检验,得出结论:车头车尾的碰撞不碍事,雷克萨斯的尾灯碎了,保时捷车头擦了点漆,开了单子嘱当事人寻保险公司理赔即可。本次事故应该是由保时捷车主担全责。
这个结论一下来,雷克萨斯兄弟立马利落地上了车,绝尘而去。独留保时捷小姐在此地,继续接受交警的质询。
江湖回到地处本市老洋房区的自家公寓楼下时,已经过了九点。
当中的过程很窝气,但又无可奈何。她被交警扣了驾照开了罚单当众教育了一通。周围有很多陌生人围观,她本该感到屈辱的,但是当街站着,热昏昏的头脑逐渐冷却下来。她是不该当街自暴自弃的,既然在日本的悬崖边已经折返,便要好好保重自己。
然而,那个徐斯,他的出现总是挟带伤损着她的利器,无意就会伤她一个摧肝裂胆——那万事绝望的一夜,还有心力交瘁的现在。
江湖停好了车,抱着纸箱子进了电梯上了楼,终于回到家里。
她扭亮灯,一眼便望见大门对面的父亲的房间,茶色的大门紧紧闭着。望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进入那间房间。
江湖只能把目光调开,环视室内。
母亲早逝,家里的一切都是父亲置办的,一贯地讲究简单和气派。整套设计精美的红木家具,黑色皮沙发,都是冷硬的色调。
原来有父女相依为命,江湖并不会觉着家里又冷又硬。可是如今只得她孑然一身,她往四周一望,只想,这红木怎么冰得像冰棍?黑色的皮沙发又太过墨黑了。还好客厅电视柜上放着好几只相架,都是家庭照片,还有父亲创业以来获得的各种国家级部级省级市级奖状,这才显得稍微热闹了些。
江湖从父亲的纸箱子里翻出了两只相架,放到电视柜上。
那两只相架头一只装了全家福照片。照片里的父母都还年轻,美丽的母亲一手挽着包,一手搀着不过三四岁的江湖,父亲两手叉腰,英俊的面孔满是睥睨天下的神气。
他们的身后是自由马在市百一店里第一个专柜,还有红旗的老员工正在他们身后摆放货品。
另外一张照片是江湖与父亲的合影。照片里还是三四岁的小江湖,她正张扬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撅着嘴笑眯眯的,一双小手紧紧抱住父亲的脸颊。
被江湖的小爪子挡住半张英俊面孔的父亲抓住她两条白嫩的小腿,向着镜头,笑得开怀。
父亲笑起来,总能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望之亲切,还令人倍生好感。
江湖却没有遗传到父亲一口漂亮牙齿,所以只能时常撅嘴。
父亲曾经讲:“我给你取名字叫江湖,希望你带几分男人的豪气。”
当时江湖向父亲扮个鬼脸,搂着父亲的脖子笑着说:“爸,要是我是男人婆,那不惨了?我将来嫁给谁去?”
父亲拍拍她的手,眉宇之间全是宠爱。
昔日情景宛在眼前,如今却只有悲伤排山倒海。
江湖抱着这张同父亲的合影,歪倒在沙发上,将身子蜷缩起来。
她又如这些日子以来一样,做了那个老长的梦。
梦中的自己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女孩,窝在父亲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