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木-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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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定把爹拖回来见你。”
嘉和这一年长得高,十三岁的男孩子,有模有样了。绿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孩子,读书了吗?”
“再一年要去报考师范了。”他说。
“不当老师,读师范干啥?”
“我跟嘉平说好了,去师范,读书不要钱。”
“你这个孩子,你家没钱,你大舅有。供个孩子读书,还供不起吗?”沈绿村感叹了一声。
嘉和低着头,面孔就白了,此时他痛恨自己对人说了“钱”字。因此口气变得生硬:“我和嘉平商量好的。我们自家的事情自家来管。”嘉和边说边往外面跑,边跑边说,“妈你放心,我一定把爹拖回来。”
嘉平正站在门外石径上,拿着一根三节棍,砰砰喷喷地玩。叶子坐在院子里那架老紫藤绕起的座架上,边看边鼓着掌。
绿村问:“嘉平,你怎么不和你大哥一起到吴山叫你爹回来?你们一起去,你爹就更动心了。”
谁想这孩子,收了棍,一本正经地说:“就算把他唤回来,又有什么?这么大的中国,有多少人在抽鸦片,要改变他们,就得从根本上做起。”
绿村真没想到,小小一个男孩,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议论时局的话来。
“怎么,你想学林则徐虎门销烟?”
“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我想学黄兴、李烈钧,把袁世凯打下台,孙中山当总统,国家强盛了,列强就不敢给我们鸦片了。没了鸦片,像我爹这样的人,就自然而然戒了烟。”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绿爱朝儿子白了一眼,心里却充满了自豪和慰藉,到底是自己生的儿子,别看愣头愣脑,却是真有见地的。
沈绿村却皱起了眉头,说:“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你们学堂敢教这个?”
“是我自己想的。”嘉平拉着叶子,说完了这句话就跑了。
沈绿村对妹妹说:“你得管管他,否则日后给你闯祸的,不会是别人。”
绿爱无精打采地织着手里的毛衣,说:“我哪里还有心思管他,我一天到晚想着的是怎么样拆东墙补西墙。”
沈绿村站了起来,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来路上盘算好的那一腔兴致。在忘忧茶庄,他是弄不到什么可以拿到美国去的东西了,他拍了拍手里的白手套,说:“小妹,实在不行,你带着孩子回娘家吧。”他又想了想:“把茶庄变卖了,总比给他们抽光了要强。另外,把嘉和也给带上,我看这个孩子,倒是比嘉平更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不等他回来了?”
“你都不相信他了,我和他又隔了一层,还能相信他?”
沈绿村这么说着,心里多少有些遗憾,爹的这笔投资没弄好,在嫁女儿上亏本了。
嘉和在吴山圆洞门见着的是一幅奇异的场景。嘉草正靠在右边山墙上呜呜地哭,两只脚并拢,两只手平伸开,手背上放着两个小酒盅。嘉草的头顶上,也放着一只大瓷碗,嘉乔正站在旁边的凳子上面,手里捧着个酒瓶,咕喀咕略地往里面倒水,倒得满满的。水又往嘉草脸上流,嘉草一边哭,一边又不敢动弹,嘉乔还在旁边斥着她:“不准哭!不准哭!”
嘉草一见大哥进来了,哭得更响,两只手往下压,一只酒盅掉到了地上,嘉乔立刻在她耳朵上狠拧了一下,且骂道:“小娘生的丫头片子!嚎什么丧!”
嘉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复杂的下流话,嘉乔是从哪里学来的?而且骂得还那么地道!再一看,妹妹哭成这个样子,又不敢动弹,眼睛盯着大哥,嘴巴一抿一抿的,只盼他来解救。
嘉和气得上去一脚把嘉乔那凳子端了,然后拎了仰面掉在地上的嘉乔,狠狠揍了两屁股,嘴里骂道:“我叫你欺侮妹妹!我叫你欺侮妹妹!”大
嘉乔被打得也哇哇直哭起来,嘴里只求说:“大哥别打我哥别打我,以后不敢了!”
“说,是谁教你的坏勾当?”
“干爹带我去茶行,那里的人教我这样玩来着。”
嘉草丢了碗,一头扑到大哥怀里,抬着小脸告状:“大哥哥,小哥给我吃笃栗子!头上一块块,痛!”
嘉和摸上去,果然头发里疙疙瘩瘩的,气得又要打嘉乔。嘉乔却早已躲到了一边:“大哥我不敢了,大哥我不敢了。”
“大哥哥,小哥把我头发也剪掉了。”
嘉草转过头,果然,后脑勺上短了一截头发,齐齐的一小撮发根,贴着头皮。嘉和把手又高高举起来,嘉乔就往后院子跑,边跑边叫:“妈,妈,大哥打我,大哥打我!”
嘉和抱着嘉草走,厢房门虚掩着,嘉乔推门进去,见爹和妈一人一头,靠在床榻上,正过烟病呢。
嘉乔就去拖妈的脚,说:“大哥来了,打我呢。”
小茶披头散发地坐了起来,发了一会怔,才对男人说:“唉,你是爹,你管。”
杭天醉说:“该打!该打!我不管。”
正说着,嘉和抱着嘉草进来,冲着小茶就吼:“你还是个当娘的?你看他把我妹妹欺侮的!”
小茶过了烟痛,胆气也就上来了,说:“你这是跟谁说话?你是谁身上掉下来的肉?”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有像你那样当娘的吗?”嘉和怒吼起来。
小茶吓了一跳,借了,然后便哭了起来,说:“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生个儿子都不叫妈啊……”
杭天醉烟痛足了,坐起来,说:“我看看……·”
不看犹可,一看来气,伸出一脚,把嘉乔踢出老远。这一脚真踢痛了,嘉乔哭着往他妈怀里扎,小茶和他立刻就哭着抱成一团。
杭天醉这才问大儿子干什么来了。听说沈绿村让他过去商议明年去美国送茶叶的事情,听也不要听:“美国有鸦片吗?不去!”
儿子固执地站着,不肯走。天醉生气地说:“还不快回去告诉你大舅,就说我不想见他。”
儿子还是不动。
父亲说:“一会儿天黑,小心人贩子拐了你去。”
儿子突然直直地跪了下来,说:“爹,我求你回去。”
杭天醉吃了一惊,拉起了儿子。心绪茫然,眼泪却流了下来,说:“儿子,别学你爹的样,爹是完了。”
嘉和看着这个尘污满室的烟熏火烤的房子,一跺脚,抱着嘉草就走出了圆洞门。
小茶一见嘉草被嘉和抱走了,这才着了急,大叫着:“天醉,天醉,你还不快追,你就回去一趟吧……”
嘉乔见大人大喊大叫,更害怕了,大哭大叫起来,抱着小茶的一双脚,缠着不让他妈走。杭天醉看着这大人哭小人叫乱成一团的样子,这才懒懒地套上了鞋子,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了。
使杭天醉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见到他不喜欢见的沈绿村,却见到了久未见面的日本友人羽田。
同样是一个初冬的浓暮时分,羽田这一次却穿得完全欧化了。西服、领带,还留起了漂亮的仁丹胡子,头发抹得光光的,亮可鉴人,与面如焦土的杭天醉一比,年轻得多的杭天醉竟然还老出了一截。羽田见了老朋友突然这副模样,吃了一惊,他立刻就明白了,杭天醉染上了恶习。
倒还是杭天醉见了老朋友,十分高兴,而且吸足了痛,他现在也能够抵挡一阵了。所以眼睛又亮了起来,拉着羽田的手说:“哎呀,我的东洋老兄,你把女儿扔在这里,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光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在东京什么里干家家元习茶道,莫非一个茶道,还需要花费那么些工夫。还是珠光说得好:须知茶道,无非是烧水点茶嘛。”
羽田恭恭敬敬地坐在太师椅上,微微一笑,说:“杭先生,烧水点茶固然是平常事平常心,但最难却又在这里。人,最不容易活得平易啊。”
杭天醉心里有愧,神经就容易过敏。羽田这几句话,原来也未必有心,但听者却以为是实有所指的,不免就面带羞色起来。心里又想着不能冷场,便寻着话头说:“先生这次回中国,是否重整照相馆啊?”
这下轮到羽田面有沮丧了,说:“杭先生此言,照中国人的说话,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此话怎讲?”
“拱定桥日租界的情况,莫非你就一点不清楚?”
“听说是极为繁荣的。”
“岂止是极为繁荣,恐怕是过于繁荣了一些。烟馆、妓馆,都开到我照相馆头上来了。更可笑那些妓女,嫖客拉得不够,竟到我这里来勾搭,真岂有此理!”
杭天醉看着羽田先生的尴尬样子,笑了起来,说:“不过叶子也的确是需要一位新母亲的了。”
羽田摇摇头,说:“后娘养的孩子,苦哇,这个,东洋、中国都一样的。我是决计不再结婚了,这次来华,就是想把女儿接回东京,继承我的事业,从事茶道。”
杭天醉很吃惊:“叶子要走?住在这里不好吗?”
“照中国话说,叫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再说,你们也艰难哪。”
杭天醉讪讪地笑,抬起头说:“说来也是,自家孩子都带不好的人,怎么还配带别人的孩子?”
“千万别这样说。”羽田站起来点头哈腰,“无地自容的,当是我羽田。”
两个男人同时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感到内疚,继而满腹心事地沉默下来。婉罗及时地生起了白炭炉子,火红瓦壶黑,水响了起来,一直悄悄站在旁边的叶子,双手端上来一只黑色茶盏。天醉嗅了一声,两个男人同时说:“是免毫盏啊……”
想来他们接下去不可能不浮想到数年前的那个茶与革命的夜晚,心潮有了几分起伏,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克制住了黄昏中油然而生的关于岁月和别离的伤感,再一次地悄无声息了。
嘉和与嘉平陪着叶子,坐在门口。嘉平叭喀叭喀,互击着他的三节棍,问:“叶子,你真的要走了?”
叶子点点头,一副要哭的样子。嘉和生气地指责嘉平:“你叭喀叭略地敲什么,心不烦?”
嘉平和叶子都很吃惊,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嘉和用这样严厉的口气说话。
“兔毫盏送给你们了。”叶子想了想,说。
“送给谁?父亲、嘉平还是我?”嘉和依旧有些生气,不悦地问。
“我们还是'石头、剪刀、布吧'!”嘉平又要赌运气了。
嘉和站了起来,他感到失望。还有无法言传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那种实际上应该被称之为离愁别绪的忧伤。
客厅里的男人们被别离的生疏控制着了,也是为了打破这沉默吧,杭天醉问:“明年巴拿马的万国博览会,你听说了吗?”
谁知羽田一下子站起来,说:“你也听说了?”
“沈绿村还让我弄点好茶叶,一起上美利坚呢。”许是为了迎合羽田的话题,或者,因为残存的虚荣心依旧还会作怪,天醉竟用了这样一种口气叙述此事了。
“哎呀,那我们明年5月,就要在旧金山见面了!”羽田大喜,说,“我作为日本代表团茶道成员,也将出席这次赛会。你我二国,少不了就有一番较量呢。”羽田微笑着说,口吻在客气中透着一丝矜持。
“论武力,华人暂居贵国之后。论茶、丝,东洋人怕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了。”天醉轻轻一挥手说。
“那倒也未必,”羽田竟有几分认真起来,“日本茶销美的数量最多,赡宫折桂,也是极有可能的。”
杭天醉一听,不知不觉中也认真起来:“万国赛会,又不是美利坚一国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