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第3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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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低头运笔,明显就是送客之意。耿照料不到这次会面竟如此短暂,闻言欲起,谁知雷门鹤却端坐不动,微微一笑,抱拳拱手,「小人还有一件事,要向将军禀报。」
「喔?」
慕容柳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
「说。」
「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敝帮折损大批好手,驻守总坛的几位太保或不幸罹难,或下落不明,可说是元气大伤。」
雷门鹤垂首道:「适逢凤跸于此,本帮五大转运使联名请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维持越浦周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后,也觉有理。」
慕容柔点头。「要当这个家,你也难做得紧。」
「是。」
雷门鹤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将陆上人马撤回一些,专心维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帮于舟中起家,陆地上的买卖本非所长,要是顾此失彼,辜负将军的栽培与期待,小人便罪该万死了。」
慕容柔笑道:「你说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说个「不」字不是?」
雷门鹤慌忙起身,长揖到地。
「将军这么说,真真折煞小人啦!将军只消吩咐一句,敝帮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总坛不幸,一夜尽付祝融,赤炼堂内外元气大伤,三川乃本帮命脉,五大运转使所虑亦非无由,适逢凤驾驻跸,兹事体大,我等实不敢逞强斗勇,失了本份,望将军明察。」
「你们个个都要我明察,我能装作没看见么?」
慕容柔恰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办罢。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锁得严实,连一条流船也不能放过,你回去转告陈、曲、季、陆、张五家:既免了陆地的差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减两,否则本座也不再回护,一切公事公办。」
阖上卷宗递过去,以眼神示意:「喏,这个交与四太保。」
耿照接过匆匆一掠,见是簿册一类,再看几眼,赫然发现其上详载了某年某月、某条水道纵放流船若干、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资几何,巨细靡遗,与帐本相彷佛。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赤炼堂的内帐。
雷门鹤面色丕变,不敢细看,双手接过高举过顶,俯首道:「小……小人明白。小……小人该死……小人……」
一时无语。堂堂东海第一大帮会的首脑、手绾数万帮众的四太保汗流浃背,彷佛手里拿的是一本写满殁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挥手道:「去罢!近日内切莫走远,指不定我什么时候找你。这话也替我带给五大转运使。典卫大人,送客!」
「是。」
耿照一路送雷门鹤出小院,见他转身时满脸戻气,面色黑得吓人,浑不似初见那般游刃有余,只怕那簿册真是杀手鐧,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盘,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顿成一腹馊水,偏又呕之不出,益发好奇起来。
谁知屋里慕容柔的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把门关上。」
口气像要碾碎砂石似的,白皙光洁的眉间紧蹙如镌。
耿照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沉重的威压迫得人难以喘息,斗室里彷佛再也吸不到空气,心下骇然:「难怪东海有这么多畏罪自杀的贪官蠢将!哪个犯过心虚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
他胸怀坦荡,复有碧火神功的浑厚修为,垂手静立在一旁,气息凝敛,恍如渊渟。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过一抹混合了惊讶与赞赏的异采,容色稍霁,伸手将背后墙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帧巨幅的东海道全图。那图足有两人多高,宽两丈余,由坚韧的皮纸连缀而成,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岳河流、城镇道路,「巨细靡遗」犹不足以形容;站在这张巨幅地图之前,刹那间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原来……东海竟如此之大!」
耿照抬头观视,喃喃脱口。「不管到哪儿,我随身都带着这幅图。」
慕容柔淡淡一笑:「看惯小图,会忘记自己治理的,原来是如此广衾的土地。东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无数生民,全在这张图纸上;要整治一段河湾,修筑一段城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摊开雪白修长的五指,往图上山河一比。
「便只这一块,关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图里,大小不过米粒,弹指揭过,几千几万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门却毫无所觉。除了惕厉自省,这张地形图的精细也非寻常的图纸可比,用以擘划陈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烂地图比不上的。」
这幅东海全图以墨彩绘制,图上再刷一层膏脂,不畏潮润,可以白垩或朱墨迳行批点,不要的用湿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笔圈起,阿兰山更直接打上三角楔型符号,一道暗红色的弧线如长蛇蜿蜒,延伸至地图的最左侧,灵光一闪,登时明白:「这是皇后娘娘凤驾的路线!」
忆起迟大人与萧老台丞舟中闲聊,提及皇后行经的几处驻点,与图上朱迹相印证,果然分毫无错。
除了象征凤辇东行的朱红色,图上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白色叉叉,密密麻麻画满地圃左侧——那里是东海道的极西边界,耿照在癣疥般的灰白痕迹间,找到了「白城山」三字——然后沿着横贯东海的几条大河一路漫入,彷佛漏网之鱼;越向右边,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数量却多了起来,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恍若庭梅阶雪。
这奇特的白色表记,必与方才雷门鹤、慕容柔所议之事有关,甚至与皇后东行的路线同标注于一图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凭耿照想破脑袋,始终无法了解白色记号所代表的意义,连一丝头绪也无。「这些记号代表的,是人。」
慕容柔定定看着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单手负后,另一只手却抚上图面。「央土连年旱涝,平望都城外,十里间未有一户,可说是民不聊生。朝廷多年积攒的一点家底,承平时尚不足以应付西山、南陵需索,况乎大变?死里逃生的老百姓得不到赈抚,纷纷背井离乡。」
天下四道中,北关严寒,自古只有流犯戍军才去得,百姓逃难,决计不会自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岖、土壤贫瘠,复为韩阀所把持,里外规矩森严,亦非安身立命之处;南陵虽地大物博,农产丰富,然而风俗大异于央土,兼且封国林立,逃难十分不易。算来算去,也只好逃来东海。
耿照万万料不到那些个垩白表记,竟是来自央土的难民,一怔之间,忍不住咋舌道:「居然……有这么多!朝廷难道不管么?」
慕容柔冷笑。
「怎么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过一个「生」字,将他们逼到了头,指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聪明绝顶,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将难民喂个半饥饱,不如坚壁清野;人饿得剩一口气,只凭求生本能,往能活人处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泰,城内歌舞昇平,不知榻外一炼狱耳。」
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头皮发麻,又惊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哪有为人父母者,如此狠心算计儿女的道理?中书大人不开仓放粮,救济受难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们离乡背井,千里迢迢逃到东海……这是什么道理!
慕容柔对此并不特别感到愤怒,颇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气,似乎与任逐桑易地而处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栗,胸中血气上涌,大声道:「将军!依属下之见,难民的人数虽多,幸而本道富饶,若能妥善安置,于……于朝廷亦有助益。」
东海道幅员辽阔,气候宜人,兼有渔盐之利,在镇东将军治下,这些年来仓廪殷实、民生富裕,要安置这些难民,似也非是难事。谁知慕容柔眸光一锐,乜得他遍体生寒,苍白的痩脸之上布满青气,眼看便要发作。
耿照心头「突」的一跳,却有些摸不着脑袋:「我……说错什么了?」
慕容柔见他神色茫然,话到嘴边又硬生生顿住,只哼一声;片刻容色稍霁,漠然道:「这些难民,一个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门鹤,尽起赤炼堂水陆两道势力,不许难民进入东海,但这帮水匪贪得无厌,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银也换不到一斗米粮,不得已逃入东海,赤炼堂按人头收取过路费,一人价值千金……」
「将军为何驱赶难民?」
耿照没等他说完,猛地打断,连慕容柔都不禁抬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着满腔血怒,捏得双拳格格作响,即使极力压抑,口吻仍十分激动:「朝廷昏聩,苛待难民,倒也还罢了。将军心系百姓、刚直不阿,行所当为,不惧权贵,东海方有今日之盛!若连将军也无怜悯之心,老百姓将何去何从?您方才说了,图上粒米,关乎万民!这白色的记号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条无辜性命,将军难道都顾不上了么?」
慕容柔由着他说完,脸色反而稍见和缓;默然片刻,才平静地开了口。「你以为难民再多,能不能多过东海道的百姓?」
「自是不能!但这又——」
「若为这帮难民牺牲东海的百姓,你以为如何?」
「属……属下不明白……」
「那我说与你明白。仔细听好了。」
慕容柔敛起蔑容,神情静肃。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东海从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过代主人牧民罢了。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话就够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连皇上也不明白。
「他们以为要从我手中拿回兵权领地,须有个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东海打一仗。那些一辈子没上过战场的人,为皇上一纸诏书就能取回之物,想方设法,要在东海同我打上一仗——这正是我极力想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驱赶入东海的难民,是最好的兴兵借口。他在流影城执敬司的时日不长,却见过不少官场作派,知道「大不讳」的厉害。当日在挽香斋中庭,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便以「讽政」为由,妄想给老胡扣大帽子;镇北将军染苍群身为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宠冠绝群僚,他于婴垣大山三岁不进、屯兵筑城时,也差点落得刀锯鼎烹的下场。
慕容柔多年来不动如山,非是朝廷不为,盖因他律己之严,不同一般,实在抓不到什么把柄,然而一与流民掺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辑流亡」向来是最典型的反迹,几万流民涌入东海,全教慕容给安置下来,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想出这条计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闻名的镇东将军并不如外在所示,不会对难民无动于衷。否则撞在长镇侯郭定这种人手里,再多也杀了,有什么好周折的?——任逐桑!在遇见任宜紫之前,耿照对她那位「中书大人」父亲并无恶感,此人以豪商巨贾入主朝堂,素有长袖善舞的评价,为政宽和、与人相善,相府却没甚排场,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务实之风,似乎不是坏人。
如今想来,不由得怒满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么良相首辅!但慕容柔似乎并不讨厌这位中书大人,对他以流民为刀剑、驱入东海的手段视如平常,提及时不带一丝火气,彷佛中书大人所为是理所当然。这点又令耿照万分不解,慕容却无意解释,迳说下去。
「这差使不好做,雷门鹤又不蠢,早想扔掉烫手山芋。风火连环坞被毁,正好当作借口。」
苍白的将军嘴角微扬,冷笑道:「坊间传闻,皇后佛子为我而来。雷门鹤商人本性,趋利避险,流民这种最容易被拿来做文章的勾当,当然少沾为妙,巴不得赶紧脱手,图个清静。」
耿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