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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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珏并不喜欢她的新居。她嫁到高家以后,就没有跟觉新分离过。现在她不得不一个人在外面居住,他们这次分居,时间至少是在一个月以上。这是第一次,却有这样长的期限,她又搬在这样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这样想着,她纵然要拿一些愉快的思想安慰自己,事实上也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在人前她应该忍住自己的悲哀。虽然在别人忙着安置家具的时候,她闲着也曾背人弹了泪,但是到了别人闲着来跟她谈话时,她又是有说有笑的了。这倒也使那些关怀她的人略微放了心。
很快地就到了分别的时候,大家都要告辞进城去了。
“为什么一说走,就全走呢?琴妹和三妹晏一点走不好吗?”瑞珏不胜依恋地挽留道。
“晏了,城门就要关了。这儿离城门又远,我明天再来看你罢,”琴笑着回答。
“城门,”瑞珏接连地说了两次,好像不明白似的,而实际上她很清楚地知道如今在她跟他中间不仅隔着远的道路,而且还隔着几道城门。城门把她跟他隔断了,从今天傍晚到明天破晓之间,纵然她死在这里,他也不会知道,而且也不能够来看她。她的眼泪经不住她一急,就流出来了。“这儿冷清清的,怪可怕。”她不自觉地顺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嫂嫂,不要紧,我明天搬来陪你住,”淑华安慰她道。
“我去跟妈商量,我也来陪你,”淑英感动地接口说。
“珏,你忍耐一点,过两天你就会住惯了。这儿还有两个底下人,都是很可靠的。你用不着害怕。明天二妹她们当真搬过来陪你。我每天只要能抽空就会来看你。你好好地忍耐一下,一个多月很快地就过去了。”觉新勉强装出笑容安慰她道。其实他只想抱着她痛哭。
周氏也吩咐了几句话。众人接着说了几句便走了。瑞珏把他们送别门口,倚在门前看他们一个一个地上了轿。
觉新已经上轿了,忽然又走出来,回去问瑞珏,还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瑞珏不要什么,她说,需要的东西已经完全带来了。她还说:“你明天给我把海儿带来吧,我很想他。”又说:“你要当心照料海儿。”又说:“我妈那儿你千万不要去信,她得到这个消息会担心的。”
“我前两天就已经写信去了。我瞒着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让我写,”觉新柔声解释道。
“其实你不该去信。我妈要是晓得我现在……”她只说了半句,就连忙咽住了。她害怕她的话会伤害他。
“然而无论如何应该告诉她,要是她赶到省城来看你,也多一个人照料,”觉新低声分辩道。他不敢去想她咽住的那半句话。
两个人对望着,好像没有话说了,其实心里正有着千言万语。
“我走了,你也可以休息一会儿,”觉新带笑说,他站了几分钟,也只得走了。他上轿前还屡屡回头看她。
“你明天要早些来,”瑞珏说着,还倚在门口望他、一面不住地向他招手。等到他的轿子转了弯不见了时,她才捧着她的大肚皮一步一步地走进房去。
她想从网篮里取出几件东西。但是她觉得四肢没有力气,精神也有点恍惚,她几乎站不住了,便勉强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来。她忽然觉得胎儿在肚里动,又仿佛听见胎儿的声音。她这时真是悲愤交集,她气恼地接连用她的无力的手打肚皮,一面说:“你把我害了!”她低声哭着,一直到张嫂听见声音,跑来劝她的时候。
第二天觉新果然来得很早,而且带了海臣同来。淑华如约搬来了。淑英也来了,不过她没有得到父亲的许可,不能够搬到城外来住。后来琴也来了。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又有了短时间的欢乐,有了笑声,还有别的。
然而在欢笑中光阴过得比平常更快,分别的时刻终于又到了。临行时海臣忽然哭起来不肯回去,说是要跟着妈妈留在这儿。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瑞珏说了许多话安慰他,骗他,才使他转啼为笑,答应好好地跟着爹爹回家。
瑞珏依然把觉新送到门口。“你明天还是早点来吧,”她说着,眼睛里闪起了泪光。
“明天我恐怕不能来。他们喊了泥水匠来给爷爷修假坟,要我监工,”他忧郁地说。但是他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角的泪珠,又不忍使她失望,便改口说:“我明天会想法来看你,我一定来。珏,你怎么这样容易伤心?你自己的身体要紧。要是你再有什么病痛,你叫我……”说到这里他把话咽住了。
“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缘故这样容易伤心,”瑞珏的脸上浮出了凄凉的微笑,她抱歉似地说,眼睛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只手还在摩抚海臣的脸颊。“每天你回去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不能再跟你见面一样。我很害怕,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害怕。”她说了又用手去揉眼睛。
“有什么害怕呢?我们隔得这么近,我每天都可以来看你,现在又有三妹在这儿陪你,”觉新勉强装出笑容来安慰瑞珏。他不敢往下想。
“就是那座庙吗?”她忽然指着右边不远处突出的屋顶问道,“听说梅表妹的灵柩就停在那儿。我哪天有空倒想去看看她。”
觉新随着瑞珏的手指看去,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连忙掉开头,一个可怕的思想开始咬他的脑子。他伸手去捏她的手,他把那只温软的手紧紧握着,好像这时候有人要把她夺去一般。“珏,你不要去!”他重复地说了两遍,用的是那样的一种声音,使得瑞珏许久都不能够忘记,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坚持地不要她到那里去。
他不再等她说什么,猝然放开她的手,再说一次:“我回去了,”又叫海臣唤了两声“妈妈”,然后大步上了轿。两个轿夫抬起轿子放在肩上。海臣还在轿里唤“妈妈”,他却默默地吞眼泪。
觉新回到家里,还不曾走进灵堂,就看见陈姨太从那里出来。
“大少爷,少奶奶还好吗?”她带笑地问。
“还好,难为你问,”觉新勉强装出笑脸来回答。
“快生产了吧?”
“恐怕还有几天。”
“那么,还不要紧。不过大少爷,请你记住,你不能进月房啰,”陈姨太忽然收起笑容正经地对觉新说,说完就带着她平日常有的那股香气走开了。
这样的话觉新已经听到三次了。然而今天在这种情形里听到她用这种声音说了它出来,他气得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呆呆地望着陈姨太的背影。他手里牵着的海臣在旁边仰起头唤“爹爹”,他也没有听见。
37
四天后,觉新照常到瑞珏的新居去,这一天因为家里有事情他去得比往日迟一点,到了那里已经是午后三点多钟了。他走进院子,叫了一声“珏”,连忙向她的房间走去。他刚把一只脚放进门槛,便给人拦住了。肥胖的张嫂带着庄严的表情站在房门口,拦住他,不要他进去。她说:“大少爷,你进来不得!”她再没有第二句话。然而他已经懂得了。
他毫不反抗地缩回了那只脚,怅惘地在中间房里立了半晌。他忽然觉得有点紧张,就走到外面去了。接着砰的一声瑞珏的房门关上了。里面有脚步声,有陌生的女音在低声说话。
他立在窗下,望着小天井里的青草和野花出神。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究竟是苦是甜,是喜是悲,是愤怒或是满足,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觉得好像样样都有。几年以前他也曾有过跟这略略相似的感觉,但也只是略略相似而已,实际上却差了许多。他还记得在几年前,当他处在好像跟这相似而实际却跟这不同的情景里的时候,他曾经怀着感动的心情,流下喜悦的眼泪感谢她,照料她。他为她的挣扎而感到痛苦,他又为她给他带来的礼物而感到喜悦。他在旁边看见她经历了那一切而达到最后的胜利,他的心情也由紧张变到宽松,由痛苦变到喜悦。他看见了那个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还记得他怎样从接生婆的手里接过了那个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带着感激与爱怜去吻那张红红的小脸,在心里宣誓要爱那个婴儿,要为婴儿牺牲一切,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那个初生孩子的身上了。他又走到妻的床前,看着妻的苍白的、疲倦的脸,摩抚她的一只手,低声问到她的健康,又从眼光里说出许多不能给别人听见的充满着感激与热爱的话。同样她也用得意与热爱的眼光看他,又看那个婴儿,又用感激的声音对他说:“我现在很好。你看,他不可爱吗?快给他起一个名字。”她的脸上是怎样地闪耀着喜悦的光辉,那种第一次做母亲的人的喜悦的光辉!
然而今天同样地她躺在床上,她开始在低声呻吟,房里有人在走动,有人严肃地低声说话。这一切似乎跟从前并没有不同,可是现在他和她却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而且两扇木板门隔开了他们,使他就在这一刻也不能够进去看她一眼,鼓舞她,安慰她,或者分担她的痛苦。现在他怀着一种跟从前完全两样的心情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喜悦,没有满足,他只有恐怖,只有悔恨。他只有一个思想,这就是:
“我害了她。”
“少奶奶,你觉得怎样?”张嫂的声音在问。
接着是一阵严肃的沉默。
“哎哟!……哇……哎哟……我痛啊!”
忽然一阵痛苦的叫声从窗里飞出来,直往他的耳朵里钻。这一阵声音使他浑身发抖。他咬紧牙齿,捏紧拳头,极力在挣扎。他起初甚至想,“这不会是她的声音,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大的声音。”然而房里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发出这样的叫声呢?“一定是她,一定是珏,”他自语道。
“哇!……痛啊,……我痛啊!……哎哟!”声音更凄厉了,几乎不像是人的叫声。在房里,脚步声,人声,碗碟家具响动声跟这叫声响在一起。他用手蒙住耳朵,口里喃喃地自语:“一定不是她,一定不是珏。她不会叫得像这样。”他疯狂似地走近窗前伸长了颈项去望。可是窗户紧紧关着。他只能听见声音,他不能够看见里面的情形。他绝望地掉转了身子。
“少奶奶,你要忍住,过一会儿就好了,”一个陌生的女音在说。
“我痛啊!……哇!”又是一声怪叫。
“嫂嫂,你忍耐些,这不过是短痛,过一会儿就好了,”是淑华的声音。
叫声渐渐地低下去,后来房里只有微弱的呻吟。
忽然门开了。他转过身去望。张嫂从里面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到灶房里去了一趟,又很快地捧了一盆热水走回去。他迟疑一下,便走进了中间屋子,眼睁睁地望着半掩的门,偶尔有一个人影在里面晃动,他的心跳得厉害,但是他还没有进去的念头。等到张嫂从另一间屋子走出来回到瑞珏的房里去时,他突然下了决心要跟着她进去。可是她一进屋就把房门关上了。
他推了几下门,里面没有一声回应。他绝望地放下手,正打算走出去,却又听见里面的怪叫声。他用力推门,他用力捶门。
“哪个?”房里有人在问,这是张嫂的声音。
“放我进来!”他叫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怖、痛苦和愤怒。没有人答应,也没有人开门。他的妻还在大声叫痛。
“放我进来!张嫂,放我进来!”他愤怒地叫着,一面继续用拳头在门上捶。
“大少爷,你进来不得!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