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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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走进了祖父的房间,只见黑压压的站了一屋的人。他们看不见祖父。那些人的背给他们遮住了一切。他们隐约地听见一种轻微的怪声。没有人理会他们。他们努力挤进去,终于到了里面。他们看见祖父坐在床前沙发上,垂着头在那里抽气。轻微的怪声就是从他的口里发出来的。他们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觉民看见这个情形,抑制不住感情的爆发,他要向祖父的身上扑过去。克明把他拦住了。克明惊讶地看他一眼,但是并不说一句话,只对他摇摇头。
“爷爷喊我把他找来的,说是想见他,”觉慧走上前去对克明解释道。
克明悲痛地把头摇了摇,低声说:“现在太晏了。”
“太晏了!”这三个字沉重地打在觉慧的头上。他几乎不懂得这个“太晏了”的意思。但是看见祖父痛苦地抽气的样子,他便明白现在的确是太迟了。他们将永远怀着隔膜,怀着祖孙两代的隔膜而分别了。
觉慧不能够忍耐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到祖父面前,摇着祖父的手,大声叫着:“爷爷!爷爷!我把二哥找来了!”
祖父不答应,只是微微地在抽气。
觉新和别人要拉开觉慧,觉慧索性把身子靠在祖父的膝前,一面摇着祖父,一面用悲惨的声音叫“爷爷”。觉民立在他的旁边,注意地看他。
祖父忽然嘘了一口气,把两只眼睛大大地睁开。他看看觉慧,好像不认得这个孙儿似的。他低声问:“你闹什么?”一面举起右手挥动一下,好像是叫他走开的样子。
觉慧把头仰起,死命地看着祖父的瘦削的脸。祖父脸上那种茫然的样子渐渐地消失了。嘴唇张开了,像要说话,但是并没有说出什么。他把头侧着去看觉民,嘴唇又动了一下。觉民叫了一声:“爷爷!”他似乎没有听见。他又把眼睛埋下去看觉慧。他的嘴唇又动了,瘦脸上的筋肉弛缓地动着,他好像要做一个笑容。可是两三滴眼泪开始落了下来。他伸手在觉慧的头上摩了一下,他又把手拿开,然后低声说:“你来了。他……他……他……”(觉慧拉着觉民的手接连说“他在这儿。”觉民也唤着:“爷爷。”)“你回来了。……冯家的亲事不提了。……你们要好好读书。唉,”他吃力地叹了一口气,又慢慢地说:“要……扬名显亲啊。……我很累。……你们不要走。……我要走了。……”他愈说,声音愈低,他的头慢慢地垂下去,最后他完全闭了口。
克明走过来唤了两声“爹”,老人并不答应。克明又去摩他的手,然后带哭地吐了三个字:“手冷了。”于是众人围上前去,大声叫着各样的称呼。呼唤声渐渐地停止了。忽然所有的人不知由谁领头,全跪下去,大声哭起来。在短时间内大家除了痛哭外,不曾想到别的事情。
死的消息比什么都传布得更快。不到几分钟,全公馆都知道老太爷去世了。一部分的仆人忙着往亲戚处报丧。很快地客人就来了。女客们还帮忙痛哭一场,有的还在哭声中诉说自己的心事。
工作开始了。男的,女的,都分配了工作。三四个女眷被派来守着尸首哭。死人已经被抬到卸下帐子的床上了。
工作进行得很快。许多人同时忙着。堂屋里的神主,供桌,其他的陈设以及壁上的画屏等等都搬到后面被称为“后堂屋”的桂堂里去了。不久棺材就抬了进来,这是几年前就买好的,寄放在别处。据说价钱并不贵:不过一千两银子。做“开路”法事的道士请来了。他查定了小殓的时辰。殓衣、殓具等等也都很快地预备好了。人们把老太爷的尸体沐浴过了,穿上了殓衣,于是举行小殓,使死者舒舒服服地躺在棺材里,把他生前喜爱的东西都放到棺里去,满满地装了一棺材,不留一点儿空隙。
小殓完毕,时候已近傍晚。人们又请了一大群和尚来“转佛”。和尚共是一百零八个,每人捧了一支燃着的香,口里念着佛号,不住地在堂屋和天井里兜圈子,从这道门进堂屋,又从那道门走出去,走了阶上又走阶下。在和尚的后面跟着觉新和他的三个叔父。他们手里也捧着香。觉新领头走,因为他现在是“承重孙”了。
大殓的时候到了,就在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日期和时辰也是道士决定的。那时哀哭的声音响成了一片,也有人真正在流眼泪。觉慧没有参加,据说因为他的生肖跟大殓的时辰有冲突。不能够参加大殓的并不单是他一个人,另外还有几个。觉慧知道这是道士的胡说,不过他也不反对,他想:“我已经跟爷爷诀别过了,用不着管你们这些鬼把戏。横竖棺盖一钉牢,什么都完了。”
总之老太爷死了。他的死给这个家带来了大的变化。一切的事情都停顿了。堂屋成了灵堂,彩行的人来扎了素彩;大厅成了经堂。灵堂里有女人哀哭;经堂里有和尚念经。灵堂里挂起了挽联和祭幛;经堂里挂起了佛像和十座阎罗殿的图画。鬼又一次在这个公馆里出现了。
众人都忙着死人的事情,或者更可以说忙着借死人来维持自己的面子,表现自己的阔绰。三天以后,“成服”——纷至的礼物,盛大的仪式,众多的吊客。人们所要求的是这个,果然全实现了。只苦了灵帏里的女眷:因为客来得多,她们哭的次数也跟着加多了。这时候哭已经成了一种艺术,而且还有了应酬客人的功用。譬如她们正在说话或者正在吃东西,外面吹鼓手一旦吹打起来,她们马上就得放声大哭,自然哭得愈伤心愈好,不过事实上总是叫号的时候多,因为没有眼泪,她们只能够叫号了。她们也曾闹过笑话。譬如把唢呐的声音听错了,把“送客”误当作“客来”,哭了好久才知道冤枉哭了的;或者客已经进来了还不知道,灵帏里寂然无声,后来受了礼生的暗示才突然爆发出哭声来的。
至于做承重孙和孝子的那几个人,虽然“报单”上说过“泣血稽颡”的话,但是他们整天躲在灵帏里,既不需要哭,又不必出来答礼。吊客来的时候,他们伏在铺了草荐的地上不动;吊客去了,他们可以睡下去或坐起来畅谈各种事情。
觉民两弟兄在这一天的确比较苦些。在别的日子他们可以实行消极抵抗的办法,就是说,完全不管。但是在“成服”的日子,他们却不得不出来“维持场面”(这是他们自己的说法)。不用说他们自己并不愿意,不过他们也不太重视这件事情。他们被安排在外面答礼,换句话说,就是陪着每一个客人磕几个头。每次当礼生唱到“孝子孝孙谢”时,他们已经磕了不少的头。他们每次看见叔父们和哥哥觉新头上戴着麻冠、脑后拖着长长的孝巾、穿着白布孝衣和宽大的麻背心、束着麻带、穿着草鞋、拿着哭丧棒、低着头慢慢地走路的神气,总要暗暗地发笑。他们感到了看滑稽戏时的那种心情。
觉民和觉慧就这样地被关在家里过了一个整天。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两个人都跑出去了。觉慧先走,他自然是到阅报处去工作,他一直到晚上才回家。那时觉民还不曾回来。
大厅上很清静,诵经的和尚早散去了。觉慧走进里面,堂屋里没有一个人。灵前一对蜡烛上结了大烛花,烛油继续流下来,堆满了烛台。香炉里的香也已经燃完了。
“怎么今天就这样凄凉?他们都跑到哪儿去了?”他这样自语着,就走到供桌前拿起铗子把烛花挟去,又点燃了一炷香。
“不行。单分田、分东西,不把古玩字画拿出来分,这样分家还是不彻底!”忽然从祖父的房里送出来克定的声音。
“古玩字画是爹平生最喜欢的东西,他费了很大的苦心才搜集起来,我们做儿子的不能随便分散,”克明在房里解释道,他一面说话一面喘气。
“我并不希罕这些东西。不过现在不分,将来也会有人独吞的,”克安生气地大声说。“凡是爹的东西,都应该拿出来大家平分!”
“好!你们主张分,明天就分罢!凭良心说,我并没有独吞的心思,”克明说着,气恼地咳了两声嗽。
“三哥,你当然不会独吞。你做律师有那么多的收入,还希罕这一点小东西?”克定冷笑道。
于是房里起了一阵响动,接着是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忽然门帘一动,克定从房里走出来,嘴里抱怨着:“什么遗命,遗赠,都是假造的!这样分法很不公平!”就往外面走了。
觉新神气沮丧地从房里走出来。
“你们就在分家了!这么快!”觉慧讥笑地说。
“我和妈不过做个傀儡罢了。我得了爷爷遗命所给的三千元西蜀商业公司的股票,四爸他们还不大肯承认,”觉新痛苦地回答道。
“姑妈呢?”觉民刚从外面走进来,听见觉新的话,就接口问道。
“姑妈只得了一点东西,还有五百块钱的股票,这还是列在‘遗赠’里面的。陈姨太倒分得一所公馆,是爷爷遗命给她的。你要晓得我们家里就只有我们这一房跟姑妈的感情好,哪个肯替姑妈讲话?”觉新感叹地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讲话?”觉民责备道。
“三爸来了,”觉慧忽然低声插嘴道。
这时门帘又一动,克明带着咳嗽声从祖父的房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36
瑞珏生产的日子近了。这件事情引起了陈姨太、四太太、五太太、和几个女佣的焦虑,起初她们还背着人暗暗地议论。后来有一天陈姨太就带着严肃的表情对克明几弟兄正式讲起“血光之灾”来:长辈的灵柩停在家里,家里有人生产,那么产妇的血光就会冲犯到死者身上,死者的身上会冒出很多的血。唯一的免灾方法就是把产妇迁出公馆去。迁出公馆还不行,产妇的血光还可以回到公馆来,所以应该迁到城外。出了城还不行,城门也关不住产妇的血光,必须使产妇过桥。而且这样办也不见得就安全,同时还应该在家里用砖筑一个假坟来保护棺木,这样才可以避免“血光之灾”。
五太太沈氏第一个赞成这个办法,四太太王氏和克定在旁边附和。克安起初似乎不以为然,但是听了王氏几句解释的话也就完全同意了。克明和大太太周氏也终于同意了。长一辈的人中间只有三太太张氏一句话也不说。总之大家决定照着陈姨太的意见去做。他们要觉新马上照办,他们说祖父的利益超过一切。
这些话对觉新虽然是一个晴天霹雳,但是他和平地接受了。他没有说一句反抗的话。他一生就没有对谁说过一句反抗的话。无论他受到怎样不公道的待遇,他宁可哭在心里,气在心里,苦在心里,在人前他绝不反抗。他忍受一切。他甚至不去考虑这样的忍受是否会损害别人的幸福。
觉新回到房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瑞珏,瑞珏也不说一句抱怨的话。她只是哭。她的哭声就是她的反抗的表示。但是这也没有用,因为她没有力量保护自己,觉新也没有力量保护她。她只好让人摆布。
“你晓得我决不相信,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他们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觉新绝望地摊开手悲声说。
“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瑞珏抽泣地说。“我妈又不在省城。你怎么担得起不孝的恶名?便是你肯担承,我也决不让你担承。”
“珏,原谅我,我太懦弱,连自己的妻子也不能够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