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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马瑞芳讲聊斋-第22部分

小说: 马瑞芳讲聊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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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义愤填膺欲“歼尔豪强”的绛妃是何许人?应该属于哪个花妖门类?这骆宾王式的檄文,是否仅仅在于逞才肆笔,抬文士身份,成得意文章?
  非也。檄文者,是蒲松龄又诉创作苦衷的《聊斋自志》也。檄文处处写风,无一字不写风,却又处处写世,无一处不写世。风者为谁?恶势力也,官虎吏狼也。难道不是吗?是什么像风吹落叶一样将蒲松龄出将入相、造福黎民的理想吹得烟消云散?是那个号称“盛世”的魍魉世界。是什么把本应为民造福的官吏变成狼贪虎猛、虚肚鬼王?是那个把读书人一网打尽的科举制度。是什么把蒲松龄珍爱的人间至情——父慈子孝、夫妇和美、朋友相欢——变成了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乌眼鸡?是那些口头上标榜仁义廉耻、骨子里男盗女娼的大人先生。绛妃,非花神,非倩女,蒲松龄自谓也。
  美国著名哲学家罗伊斯在《近代哲学精神》一书中有句名言:“全部哲学就在于了解我是谁,我是什么,以及更深邃的自我是谁。”他进一步阐述:“这个真实的自我是无限的,无涯的,浪漫的,神圣的,只有诗人和其他的各种天才能在梦境中把握它。”《绛妃》是蒲松龄天才的自我分析,浪漫的自我表现,神圣的自我寄托。这梦,才写得激情满纸,情文并茂。
  小人得志黄粱梦
  沈既济《枕中记》(又名《吕翁》)写衣衫破败的邯郸卢生对道士吕翁表露“生世不谐,困如是”的烦恼:“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道士授青瓷枕让其入梦,卢生梦中经历宦场沉浮,官至宰相,80岁在富贵荣耀中死去。卢生梦醒,感叹:“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放弃了求功名欲望。卢生官场得意时被人陷害下狱,向往“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的平民生活而不得,是著名细节。
  蒲松龄《续黄粱》“异史氏曰”提出《续黄粱》可跟《枕中记》媲美:“福善祸淫,天之常道。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是时,方寸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固为妄,想亦非真 。彼以虚作,神以幻报。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
  《枕中记》的主人公,即使不是贤相、名相,至少不是坏人。纵然高官厚禄、奢荡佚乐,却未糟害百姓、为患社稷。《续黄粱》里的曾某却是地地道道的坏蛋。他的梦中劣行又由现实个性生发而来,也就是说:小说梦幻的情节史是现实人物性格发展史。小说开头写曾某刚刚中举,跟二三新贵游览问卜,星者见其志得意满、意气洋洋而故意吹捧他。受恭维后曾某“摇箑(shà)微笑”,一副小人得志之态。接着问星者:“有蟒玉分否?”官迷心窍。星者煞有介事许以“二十年太平宰相”。于是“曾大悦,气益高”,众人凑趣,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立即封官许愿:“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还没做官就视公器为私物,连他家里的仆人都可带兵做官,真是一人得志,鸡犬升天。曾某仅是个举人,能不能做官,能做多大的官,还都是未知数,离宰相更是差十万八千里。但他的表现却已可肯定,这样的人做宰相,绝对不是黎民之福、社稷之福。
  聊斋故事常有对狂妄者当头棒喝的高人。曾某以“宰相”招摇过市时,有位“深目高鼻”、宛如域外人的高僧不瞅不睬 ,“偃蹇不为礼”,冷眼旁观并决定给狂徒教训:让他入梦,瞬息间尽享宰相威福,然后再痛切感受恶相的惨烈下场。
  《续黄粱》写梦之妙,在于既像是真,又像是假;表层是真,深层是假;乍看是真,琢磨是假。写梦之妙,还在于,梦境虽如万花筒,却与现实人物性格逻辑相符。《续黄粱》中的宰相,既没有宰相常有的拯荒救溺、经纶在抱,也没有宰相应有的雍容大度、气宇轩昂。梦中宰相亮相倒很像京剧小丑登场:曾某见二中使捧天子手诏,请“太师决商国计”,“得意,疾趋入朝”。这“得意”,是穷人乍富的得意,是孝廉一步登天为太师的得意。“疾趋”描绘脑袋前倾、飞快小跑的形态,活画出名曰“太师”者实在沐猴而冠、缺乏宰相应有的派头。倘若真是太师,皇帝召唤是家常便饭,会宠辱无惊,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喝道入朝,下轿后再迈着四方步上金殿。决不会一听皇帝有请,就受宠若惊、得意忘形,急急忙忙、颠颠地小跑入朝,宛如北京人挖苦的“翠白”(跑街)。接着,天子“温语良久”,命三品之下官员由曾某说了算,并重加赏赐。曾某家居也今非昔比,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孝廉忽成宰相,似真非真、将信将疑,颇符合从现实渐入梦境的细微真实。
  第40节:厍将军
  然后,曾某很快进入“宰相”角色,且是贾似道、秦桧式宰相角色:“捻髯微呼,则应诺雷动。”走门子的一个接一个:“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权倾一时,气焰薰天,美色声乐,应有尽有,一概是“宰相”排场。但势利小人脾气却像孙悟空七十二变,怎么也变不掉的尾巴:曾某对各级官员的态度完全无宰相水准。在稍有水平的宰相眼中,六卿也好,侍郎也好,更低一级官员也好,都是下级,应一视同仁,以示宽厚仁爱。只有势利小人才会看人下菜碟。而曾某正是这样做的,以对方官职的高低决定自己迎接的规格。小人得志,鸡犬升天。曾某惦着当年周济自己的王子良:“我今置身青云,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不经考试,不经考选,让王某任谏议要职。小肚鸡肠,打击报复。对跟自己过不去的郭太仆,则组织围攻,“弹章交至”,将其削职。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曾某却睚眦必报,还觉得“恩怨了了,颇快心意”,这正是市井小人特点。甚至于他偶出郊郭,醉汉不小心冲撞了仪仗队,也被押送京兆,立即打死。做了宰相的曾某仍对昔日东邻女垂涎三尺,利用宰相威势抢到手,且“自顾生平,于愿斯足”。一切的一切,极写宰相权威,又隐写势利小人本色。
  《续黄粱》用梦境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写围绕宰相的高官群态:他们,是些“伛偻”着身子,低声下气、奴颜卑膝出入宰相之门的钻营者;他们,是些即使对曾某横行不满却只是“窃窃”“腹诽”的明哲保身者;他们,是些尸位素餐、只享受俸禄不尽责任者,宛如朝廷那些仪仗马,只会在金銮殿呆立,一声也不敢叫。《续黄粱》用梦境对官场做全景式素描,大大加强了思想力度。
  顾生
  梦中的包学士上疏,是正直官员对不法宰相的弹劾,其实是蒲松龄对黑暗官场、特别是高级官吏的综合认识,用铿锵有力的语言,将台阁重臣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鱼肉人民、声色狗马、荒淫无耻的丑恶嘴脸揭露无遗。包龙图是宋代著名清官,让他出来弹劾曾某,既带奇崛幻想色彩,又符合“忠臣”身份。
  在唐传奇中,梦中高升者罢官,就是梦的结束。《续黄粱》却不是这样,曾某梦中罢官后先在流放途中为深受其害的“乱民”所杀,进入阴间,被铁面无私的阎罗按生前罪孽严惩,最后雪上加霜,转世为贱女……
  正当梦中受尽磨难的曾某觉得十八层地狱也无此黑暗时,被高僧唤醒,惨淡而起,知道梦中一切是高僧对他骄纵之态的点化,听到“修德行仁,火坑中自有青莲”的劝谕,曾某的台阁之想淡化,“入山不知所终”。
  世间少了一个可能的恶相,山中多了一个静修的高人。阿弥陀佛!
  在蒲松龄笔下,梦无处不在,梦是凡人联系神鬼狐妖的常规途径,梦是蒲松龄观照人生的最佳手段。前辈作家创造的种种梦形式,在聊斋故事中得到完善和升华。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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