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第4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有什么办法呢?”
“丹妮——如果博雅没有回音,你不反对孩子跟我姓——姓彭?”
最后他的声音有些抖。她盯着他,仿佛被一个太伟大、太难了解的新思想吓倒了。
“你是向我提出这一个建议——牺牲你自己?”
“丹妮,也许我不该说……我只是给孩子一个父姓:我不敢要你爱我。”
“你是说要娶我——不让我蒙羞?”
“不,我太老了,配不上你,但是我还没有老得——不能欣赏你,重视你——我无权说这种话——”
他停下来。他看出她脸上有矛盾的情绪,感激、佩服以及藏不住的窘态。
“你得明白,”他说,“我们必须等博雅,你爱他,这是他的孩子,但是万一他不来,万一他改变了主意……”她慢慢抬头看他,点了点头。他抓住她的小手。
“那你愿意啰?”
“是的,我愿意。”
他捏捏她的小手,她知道这对他不只是牺牲而已。
他猛然抽回手,走出房间。
博雅心里知道,丹妮临走前在电话里说了那一番话,可见她定全误会了。
“我是你的姘妇,现在我不再当姘妇了,不侍候你,也不侍候任何人……跟香云去玩吧。她需要你。”他以为是她叫他猪,不过他倒不生气:这只表示她多么绝望,多么爱他。
“我不能怪她。”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对她的爱情充满自信,就把这一次的误会告诉叔叔阿非说:“她叫我猪呢。”边说边笑出来。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杳无音讯,南京又沦陷了,他开始陷入沮丧中,个人的问题加深了国难的感触。国都沦陷,他并不惊奇,但是最后几天的抵抗太激烈了。南京陷落前三天,上游七十里的芜湖先失守,南岸中国军队的退路被截断,留下来捍卫南京的十万大军被困在长江江湾的三角地带,以南京为顶点,北有大江,南有追兵。
保卫国都的任务都落在唐生智将军手中,他不顾白崇禧将军的劝告,自愿担当此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自从苏州的中国战线垮了以后,中国的撤军全然失败。守军包括三股不同的兵力,广西军、广东军和四川军,还有一些留在中央的机动部队。无干线的指挥,个人的英雄行动根本无用武之地。在首都东侧防守一座山头的一营广东军被敌火团团围住,战至最后一卒。山头整个着火,这一营士兵其实是被活活烧死的。其他各军退到城内,占领巷战的据点,却发现唐将军走了,没有留下防守的命令。群龙无首,溃不成军。广西军仍维持一个整体,向西撤退;有些士兵抛下武器和制服,到国际安全区去避难,或者乘渡船、小船和其他能漂的工具,随平民渡江。河上没有组织化的运输系统,但是就算有系统,十万逃生者在岸上等几百艘小船载运渡河,也照样会弄乱的。下关附近的城门挤满卡车、破车,男男女女腐臭的尸体愈堆愈高,交通都为之堵塞了,渡河成功的人都归功他们的运气。
博雅思考南京大乱的消息,觉得中国最具考验的时刻已经到来。三四万军人在上海战场上捐躯,其中包括好几师中央军。各省派来抵抗洪流的军队根本难担大任。十二个日本兵在一个雨夜里披雨衣乔装成平民,只敲敲城门,卫兵就放进去了,那些卫兵来自西北,纪律很差,苏州附近的战线就这样轻易垮了。这种军队根本不可能御敌。战线像接口最弱的铁链,一拉就断了。
日本人在国际间的胜利游行激怒了博雅,也激怒了所有的中国民众。中国士气能承受此惊人的打击吗?中国军队能否恢复过来,重组内地的战线呢?
博雅的纸上战术和大战略开始瓦解。一切机运都不利于中国。如果我方求和,战事便结束了,中国人不再是独立自主的国家。但是博雅估计错误,日本最高指挥部也搞错了。日军若能追击到汉口,中国复原的机会便十分渺茫。但是日军以胜利者的身份却较中国败兵更加崩溃。他们行为失检,使之无法进一步求胜,日军总司令岩根松一也说:“日军是全世界纪律最差的军队。”有一位日本发言人在东京说,战事尚未结束,日军却无法乘胜进逼汉口,当时这件事应该很容易办到。进军长江沿岸只是三四星期的小事,而德式闪电战的纯机械部队两周就可以攻下汉口。日军的实际情况使这些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就算军官下令也枉然。这种任何力量也无法遏阻的军事错误使中国有机会自打击中恢复过来,重整旗鼓,四个月后,也就是四月间,我军终于在台儿庄击败敌军。奠下了整个战争胜败分野的基础。
博雅写信给丹妮,满怀信心地等待她的回音。久无音讯,他心中开始充满遗憾和后悔,也许她不相信他的解释。请教阿非叔叔后,他决定等她和汉奸勾结的故事澄清再说。他仍然爱她,但是疑惑若没完全弄清楚,他不能考虑娶她。因此他的信件因误投而遭退回时,他只写信给老彭,在信封里附上原来那封信,没有再写一封,甚至没有问候她。
就这样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博雅没有收到丹妮或老彭的回信。老彭是不是为丹妮而生他的气?他们俩在一起干什么?他们一起离开北平,一起到上海,如今她又到汉口去找他。他有点羡慕他的朋友,有时候心里甚至会生邪恶的念头,如果老友也和他一样,爱上丹妮,那才有趣呢。
他自己就不相信柏拉图式的友谊。老彭若不迷上她肉体的魅力,也会因她对他及工作的热诚而动情。这如果算得上恋史,可真是单纯而顺利的恋史啊。他从来不怀疑老彭,他们彼此也从不厌倦。他相信老彭一定以为她纯真无邪,因为老彭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恶感的。但是他确信年龄不相当,丹妮不会爱上老彭。
在迷乱中他找香云来排遣愁闷。她率直而世故的观点吸引了他,而且她的要求并不多。她以冷静的态度来看他。相信自己抓不住他,也从不自作多情,以为他爱上自己。她具有旧式女子的魅力,床上技巧和老式的调情术都不差;她纵情声色,却带有若隐若现的节制感,显出她独特的魅力。她只遵循古老的做爱技巧,使用古曲小说中才有的色情语句来称呼他。他对她也和丹妮不一样,他不送贵重的礼物给她。有一天他给她一百块钱,她以几近卑屈的态度向他道谢。双方都认为是一笔好交易,有一次她说她认为丹妮和老彭(她从没见过)一定住在一起,因为她实在想不出其他的情况。
“你闭嘴!”博雅气冲冲地说。
“她若不爱他,为什么要到汉口去找他呢?”
“不过你不认识老彭,他是我的朋友。”
“我没见过一个男人抗拒得了女人的吸引力。”她说,“连和尚都办不到。”
香云有满肚子嘲弄和尚的故事,一面说一面笑。主题不外乎出名的圣男圣女,尤其是道家人物和圣洁的寡妇,最后总有一个震撼人心的高潮。
其中一个故事提到一位新寡的年轻媳妇儿。她婆婆曾接受皇帝亲颁的贞节牌坊,年轻的媳妇问她怎么办到的。婆婆拿出一袋磨光发亮的铜钱给她看。“怎么?”媳妇问道。“喔,”老寡妇说,“你公公死后。我晚上睡不着,为了使脑子纯净,我拿出这袋铜钱,熄了灯,丢在地板上。我必须摸黑在地板上找,一共一百枚哩。等全部找到,我又累又困,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头十年我每天都这么做,我就这样保住了我的贞节。”
另一个故事提到一个圣洁可风的方丈。他一生忠于信仰,如今正奄奄一息。庙里的兄弟们问他死前有什么愿望。“这些年来我一直过着严格的宗教生活,”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裸体。这是我唯一的遗憾,如果我能看到女人的身子,就死而无憾了。”他们对他圣洁的生活觉得很吃惊。“你最后的愿望将会实现,”兄弟们说,“我们会带一个脱得精光的女子到你面前,让你看一看,让你的灵魂能够平安离去。”于是他们由城中带回一个妓女,剥光衣服,送去给方丈看。方丈一心望着她叉开的大腿,终于失望地说,“她身上也没有什么尼姑缺少的新鲜玩意儿嘛。她们都是一样的。”
有时候博雅忆起他在北平老彭家读到的佛经中阿难陀、摩登伽女和文殊师利菩萨的故事,总觉得他是阿难,丹妮是妓女摩登伽的女儿昆伽蒂,好友老彭就像打破阿难爱情符咒的文殊师利菩萨。
一月中旬左右罗娜一家人来到上海,因为冯舅公确定那儿战事已结束。博雅问罗娜崔梅玲的一切。她从来没听说过文件被搜的事,既不替她辩护,也没有多说什么。亲友的舆论似乎不利梅玲,博雅默默在心里想念她。“无论如何,”他自忖道,“我已经扼杀了她对我的爱情。”
凯男看见丈夫现在和以前不同,又告诉她现在没有女人了,心里非常高兴。她发现上海很迷人,因为她渐渐认识了几位贵妇,觉得结交摩登、说英语的银行家、百货公司经理的太太和千金真是一大荣幸。这些贵妇琐碎的闲话,她们对自己的专心,对战争的漠视,以及她们对中国生活的无知,使博雅大为意外,极为恼火。有些人从未听过英文报上不登的中国文化和政治领袖的名字。她们自封在这封闭、舒适的世界里,这世界离好莱坞、纽约或许要比南京更接近。这是一个自足的世界,摩登、繁华,充满法式的餐厅和冷气的戏院,私家车和乡村俱乐部。
凯男多次要引丈夫进入这个世界,都白费心机,终于放弃了,她走她的路,他也过他自己的日子。他正在留一撇整齐的胡须,像照片中的父亲一样,同时忙着交朋友。他常常带回一些地图和巨册,晚上潜心研读。不久他开始说他准备去内陆。
“你正在想念汉口的某一个人?”凯男问他。
“别傻了,”他说,“我要走向更深的内地。”
他要和一个他在凯男宴会中遇到的陈工程师同行。他在大学就认识陈先生,但是他由美国拿到工程学位之后,彼此一直没有见面。陈先生被认命为一个政府委员会中的分子,要将公路延伸至内地。随着这个委员会旅行,博雅可以享受特别的汽车和宾馆,这些正是当地旅客的一大难题。为满足他“战略家”的特殊兴趣,他最大的愿望莫过于亲自遍察内地的陆地、河流与地形。任命这个委员会正表示中国打算在内地发展基地,若不如此根本不可能进一步抗战。自从南京沦陷后,这是他听到有希望的消息。通过朋友的引荐,他给自己弄到“专家”的派令,只因为他曾经和“北京地学探勘所”有过关系。历史方面他更熟悉;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是他最喜欢的著作,自从他对战略发生了兴趣,他便不断重读《三国志》,研究历史上著名的战役。
派令来了,他拿给太太看,她终于相信了他。
“你怎么走法?”
“一路向西南走。会有一个道路网连接桂林、衡阳、昆明、重庆,以贵阳为中心。”
“贵阳在哪里?”
博雅看看她,觉得很好玩。“那是贵州省的省会。你是大学毕业生,居然没听过?”
“我小时候在学校读过。你怎么能指望我记得呢?”
“你知道缅甸在哪里吧,我想?”
“我不知道——知道,我知道它在中南半岛最南端。”
“喔,它靠近中南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