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烂-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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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令晓卉鼻酸,这正是她回国时盼望得到的情意,她掩饰地站起身,拿出从国外带回的巧克力、坚果放在甄真的面前。父亲已醒来,一旁说道:“现在只有甄真还常来陪陪我们,她女儿已经十岁,钢琴弹得好来,已经考到六级!”无端地叹了一口气,父亲加了一句,“还是甄真福气好哇!”
飞快地瞥一眼父亲,他正为自己点烟,也许是不小心掉出的一句牢骚话,甄真已经响亮地笑起来:“到底谁福气好哇,苏家爸爸,晓卉已经做外国人,房子买了好几幢,铜钿不要太多噢,在伊面前我还能做人吗?”没有一丝嘲讽,甚是欢快。
苏晓卉却在忐忑,这样的话题难免不触礁。甄真突地掉转话锋:“晓卉,我现在是家庭妇女,当初争长争短还不是为争个好分数?到头来又怎么样呢,不就在家带孩子?”神情明朗如初,没有任何错失良机的遗憾,晓卉才想起,那时的中学女生如何鄙视家庭妇女。
不等晓卉提问,甄真自答:“没有什么,就是嫁个老公听话,虽然一生平平淡淡,但还顺心。当年一道在山西煤矿谈朋友时正好恢复高考,我对伊讲,考回上海,否则免谈结婚。伊真的就考回去了,一考回去我就跟伊结婚,请了病假跟到上海,伊读书的辰光,我住在婆家,婆家是石库门房子,没有卫生设备过日子真难过,还是熬过来了,坚决不住回娘家,我是要给他点压力,没压力读不好书,伊到底还是争气,全优生留在上海,没多久我户口也回来立刻生小囡,生了小囡更加不想上班,再说我这种人没有专业,找不到称心职业,老公讲,我养你算了……”气也不歇一口,几十年的风雨人生便这样轻松得数落过来,有的是小女人的满足感,苏晓卉竟对她生出忌妒,就像多少年前,甄真的功课名次总在她的前面。
“甄真的先生现在是合资企业副总经理,”父亲补充着,“上下班车子接送,每年出国几次,分到一套虹桥开发区的房子,三室一厅,这套房子自己买多少钱?四十万还挡不住,在国内混到这一步还要出去做啥?”他看着晓卉发问,说不尽的遗憾,还有谴责,甄真直笑:“唉,唉,中国人和外国人到底不一样,人家晓卉是见过世面的,我会有什么出息?每天在家陪女儿练琴,家务都是保姆做的,”炫耀地伸出手,“晓卉,你知道,那时候,音乐课是我的弱项,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十岁以后会练起钢琴!”这双手丰润得几近肥腻,手背上分布着肉窝,的确是一双享福的手,她淡淡一笑,突如其来转移话题:“甄真,我找不到章霖和沈清华!”
意外的是,甄真说她常常遇见章霖,她现在是花店老板,“当然,在她那儿也会碰到沈清华,”阴云从甄真的脸上掠过,“可她这人太自以为是,我们互相不理睬……”
苏晓卉的一声欢呼打断了甄真的话语,她扑过来抱住她喊道:“甄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们!”
甄真略略不快地挣脱晓卉的拥抱,这是苏晓卉今晚第一次失态。先前她已经有占了晓卉上风的快意,这一刻那种感觉烟消云散。
二
早晨在宾馆,晓卉试着一套套衣服,最终确定了牛仔裤配细麻纱白衬衣,这套衣服尽管是价格不菲的名牌,但看上去质朴无华,她要的正是这种感觉,再配上修剪得十分讲究但同样不露声色的短发,清新卓立却盈盈有情。丈夫一向赞赏她对服装的品味——低调中的不同凡响,她自己明白,那是她对人世沧桑的感受,化解成服装上的世故,而这,丈夫会懂吗?
她摘下钻石耳环和戒指,所有可能造成与故友之间距离的物质都不能要,但是见面的一刹那,她发现十年的空间已横亘在她们中间。
她从宾馆回家等她们,她甚至不愿在更为宽敞的宾馆客房见她们,她是这样地渴望回到过去的气氛,也因此坐立不安了一上午,甄真保证过,她们中午之前肯定到。她为了镇定自己便开始看录相,看着看着便盹住了,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竟有点儿不耐烦,那种感觉,正是读书时,下午有课,中午在家午睡,睡得正酣,章霖来叫她同去上学。
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沈清华正站在房门口脱鞋。
“我等了你们一上午!”她抱怨道,似乎这个上午比十年的时间还宝贵,她其实是个拙于表达自己的女人。
当年人高马大的沈清华清瘦了许多,甚至比年轻时候漂亮,单眼皮上打了眼影,嘴唇红润被仔细地勾勒出唇线,脸上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光泽而柔韧,衣服经过仔细地挑选搭配,品质不低,比方说这件白色的棉麻短袖高衩长襟西外套,配上低圆领灰白横条紧身棉恤衫,在这暮春季节显得清爽而富时尚的活力,沈清华自己找个位置坐下来,抬起头打量她,微笑着,不无嘲讽。
“你做阔太太哪知道上班族的苦恼,除了周末,白天的时间我们能支配吗?今天恰恰是一星期一次的编辑部会议,我是找了个机会溜出来,喏,你一声召唤嘛!”
“对不起,我以为……我印象中,你好像是不坐班的……”心里被一根不经意的手指勾出一线懊悔,懊悔什么呢?
“自己单位是不坐班,我另外在打一份工,所以白天的时间挤满了。”
她故意轻松地打趣:“你这身打扮看上去有钱也有闲,穿这样的衣服能挤公共汽车吗?”
巧妙地奉承,清华果然开心地笑:“没有你想像得邋遢而已,我这身劳苦大众名牌能跟你名家名牌比吗?一身‘阿曼尼’几千美金,我连梦想都不敢!”
心虚地一笑,“阿曼尼”是她们之间的鸿沟吗?可是清华坦然地望着她:“晓卉,钱能塑造女人,比起十年前,你已判若两人,从小家碧玉到大家闺秀,要是在马路上碰到,我都不敢招呼你……”环顾四周,“怎么不给自己爷娘买一套房,这么多年,好像只有这间亭子间没有变过!”多年前的优越感,在出身平民的同学中自视甚高的优越感,苏晓卉需要重新适应。
她平静地一笑,这是她坚固自己的方式。
“清华,他们还是十几年前的老脑筋,对钱有罪恶感,对我的婚姻有耻辱感,尤其是我爸爸,他认定我是嫁给钱,所以不让我给他买房……”
“嫁给钱又怎么样?如果到头来什么都落空,至少钱能给你一份人道的生活。再说,没有钱的男人不一定比有钱的男人多点其他什么长处!”
晓卉咕咕咕地笑,清华的这番话令她释然,看起来,她的愤世嫉俗多是来源于男人,等着听她说故事,甄真带着女儿又喊又笑热闹地上楼。
甄真已在饭店安排午餐,说已通知章霖直接去饭店,可是沈清华坚决告辞,称中午有工作饭局,甚至没有与甄真母女道别,晓卉无措地跟着下楼,这种关系令她慌张,心中恼恨甄真多事,嘴里说:“要不是她也见不到你们,所以……”
“我的确是忙,不止是两份工,”清华截住她的话,“这两天又接了一份为外籍人上汉语课的活,章霖其实也忙得脱不开身,她的花店在翻修店面,打算经营快餐,她丈夫累得头发一根不剩,当然你走之前,我们总会见一次面……”
总会见一面?她以为她们应该日夜厮守,她在弄堂口拉住清华:“昨天去你老房子找你,那里是一堆废墟,常在你家楼下聊天,十年里最向往的是那种情景……”突然落泪。
沈清华就是在这一刻冲动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她一直克制着没有拿出来,因为章霖会反对,更因为自己的私心,但是这一刻,眼见得苏晓卉的寂寞潮水一般卷来,心里为她痛。
苏晓卉没有表现失态,抬起眼帘时,她的眼睛是干的:“谢谢你清华,我知道我其实没法谢你!”
把手伸给清华,这一次手指冰凉,这种冰凉的感觉后来长久地留在沈清华的心里。
只有章霖是风尘仆仆,从生活的灰堆里出来,是苏晓卉记忆中多年前的中年主妇,干枯的鬈发乱似鸡窝,过时的旧衣服马马虎虎挂在身上,挂的感觉在于章霖的身体骨瘦如柴,脸上的皮肤缺乏保养而色素沉着,真真正正是尘满面鬓如霜的黄脸婆。
所以,当她和甄真母女在酒店对着桌子的菜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等来了这样一个章霖的时候,心里没有快乐,她责备地问道:“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
“我在给做装修的民工烧饭,”她歉意地答道,“等店修好了,正式营业了,就好了!”
会好吗?那些中国餐馆老板娘,她见得多了,几乎所有的时光都是在厨房里度过的,比雇工还不如,雇工有休息日她没有,辛苦铜钿舍得用吗?
章霖说:“一直想,有空的时候给你写信,一年年拖下来,一晃十年,急着想看到你,路上堵车,我是乘摩托过来的。你,还这么漂亮!”
“在外国过日子到底不一样,哪怕是马来西亚这种小国家,以前听也没有听到过,”甄真快嘴道,“章霖嘛,也太劳碌,开花店时,你也没太平过,里里外外操心,能不老吗?”
心里有点烦甄真,无言地望着章霖,不知说什么好,她和追赶流行的沈清华比起来,如同两代人。可沈清华也有她的问题,离婚,和有妇之夫有情感纠缠,刚才在等章霖时,甄真详细地讲述了沈清华的故事,甄真是这一群人的旁白,而好朋友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给苏晓卉。
饭后,晓卉执意送章霖回家,急于摆脱甄真,多少心事要互相诉说。可是坐进出租车,两人一时无语。
“章霖,你丈夫不该让你这么辛苦。”
“不能怪他,他是想让我过好日子,可能力有限,晓卉,我和你和清华不一样,我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有个待我真心的男人,有个争气的儿子,我已经满足,呵,我儿子已读四年级,是大队长,功课从来不要我管。”
她淡然地点点头,自己没有孩子,对别人的儿子便不甚关心,可章霖语气中的自豪使她心动,不由轻轻叹息:“是呀,各人头上一爿天,旁人的看法多半是错觉,有时候,别人深为羡慕的生活,当事人的感觉完全相反……”
出租车乌龟似地爬着,终于停住,司机摇下窗玻璃,头伸出窗外,市声涌入。
章霖转过脸,深深地注视着她:“晓卉,他……对你好吗?”
她的额角抵在窗上,聚精会神地望住窗外,没有回答。
重新摇上窗,车里寂静,反光镜里,司机看到的是两个想心事的女人。
章霖的店面有三十多平米,这一间正在朽败的洋房底楼堆满了水泥黄沙和各种建筑材料,内里的装潢都已毁去,除了一张裂缝纵横但仍然留着精致的雕纹的天花板以及雕线同样精妙的橡木门、窗框和宽阔无比的木质窗台,章霖告诉她,结婚第一年丈夫分到的婚房是一间亭子间,离娘家不远,五年后,又分到这一间,跟娘家只隔两条马路。章霖笑着叹一口气。
“熬了五年总算熬出了头!”苏晓卉不响,章霖又笑,“记得老早老早清华就说过,将来嫁人不能走出这个街区,南不超过复兴路,北不超过长乐路……”
苏晓卉便皱眉道:“她一直就是自我感觉太好,可听说到头来却嫁了个东北农村的,让人家在自己娘家落户,离婚时差一点输掉一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