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色江户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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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市兵卫再度遇到那个女人,这回是在回向院迷路石的—旁。女人又在哭泣。不知是不是无心更换衣裳,她的穿着与那天一样,脸色益发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挂着泪痕。
然而,那眼泪这回看在市兵卫的眼里有了不同的意义。捕吏的话,以及累积在市兵卫心底的想法,逐渐发酵了。市兵卫在她那明明来查看迷路石却不挨近的举动里。感觉到了什么——一个在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来到迷路石却不挨近,只是哭泣的女人。
脖子上挂着走失牌的孩子,牌子上写着三年前往生者的名字。
市兵卫突然灵机—动。
“请问,这位太太。”
市兵卫悄悄挨近搭话,女人吓了一跳地缩了—下身子。她急忙用手背擦拭眼泪。
“对不起,吓着你了。你也是来找走失孩子的吗?”
女人自市兵卫脸上移开视线,同时脚底下的小石子微微发出声响。
“我不是要跟你啰嗦什么。我收容了一个走失的孩子,每天都来查看迷路石,看看有没有在找孩子的父母。所以才忍不住跟你搭话。”
“走失的孩子……”
女人如此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必须靠近才听得清楚。
“嗯,是的。而且很伤脑筋,完全没有双亲来找这小孩的消息。虽然小孩挂着走失牌,但这牌子不管用。”
这时,本来低垂着眼睛的女人,宛如在脚边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睁大了眼睛。市兵卫明确地感受到女人倒抽了一口气。
“难道……你有什么线索?那孩子叫长长。”
这回市兵卫清楚地感受到,女人在心里喊叫,犹如堆得高高的东西崩塌了。
女人转身想逃开,市兵卫适时抓住她的手——那细瘦得宛如就要折断了的手。
市兵卫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抓住。不知是不是猛然走动的关系,女人头晕眼花,当场昏倒了。市兵卫抱住她的身子,又大吃—惊。怎么瘦成这样?应该是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吧?
女人让市兵卫搀着,崩溃地放声大哭。当市兵卫看到女人粗糙的手指和手掌时,再度闪过一个念头。虽然那个念头不是很明确,但至少留在心里了。
市兵卫大声求助,并安排将昏倒的女人带回去,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的脑袋里一直想个不停。
市兵卫不忍将女人直接带到办事处,以免地再度受到惊吓。他将她带回家。托同是管理人的朋友派个小下女陪在她身边,处理杂事。直到她醒来。
市兵卫安排妥当后,再度前往马喰町右兵卫大杂院。
右兵卫起初不相信市兵卫的话,甚至有点发怒,说世上哪有这种事。可是,市兵卫说服他与当事人见面,自然就能明白。
“你看,就是她。”
右兵卫在格子纸门后偷偷看着沉睡的女人,惊叫说:“那是……阿妙。那不正是长次的母亲,帮人梳发髻的阿妙吗?”
四
阿妙醒来后,又哭了好一会儿。可是,大概也因为豁出去了,反而如释重负,她坐在被褥上,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市兵卫的问话。
“您说得没错,我正是马喰町那个松吉的媳妇阿妙。”
她说这句话肘,微微抬起眼帘望着市兵卫,之后再度低垂着眼睛。市兵卫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阿妙,她始终默不作声地听着,市兵卫说完,地声音微微颤抖地开始说:“三年前发生火灭时,我抱着长次—味地逃命。”
她在胸前做出紧紧搂着孩子的动作。
“火星子就像下雨一样直往头上落,背部很热,也知道头发烧焦了。可是,我当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晚的火焰,此刻仿佛就在她的眼底燃烧。火在烧,市兵卫似乎可以看见当时的光景。
“我一心只想着不能让长次受伤,不能让他烧伤。我用被子裹住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拼命往没有火的地方跑。我家那口子,说要拿些可以带走的东西。要我们母子先逃,这才分开。我拼命喊,他好像都没听到。”
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来到大川旁,附近挤满了逃难的人。
“那时,我才打开被子将长次放下来。我本来想对他说已经没事了,阿妈在这里。可是打开—看……那孩子……”
死了。她说。
“逃命时,我只管跑,把他抱得太紧了。那孩子没法呼吸,就这样死了。明明好不容易才从火灾里逃出来,那孩子的身上明明没有半点伤。”
她又说,那晚是怎样度过的,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因为我的不小心让长次死了,老实说,我根本没脸回家。我没脸面对我家那口子。可是我又很想回家,想回家想得要死。”
“所以你趁没有人的时候回到右兵卫大杂院?”
阿妙点头。原来大杂院邻居听到的不是鬼的哭声,而是活生生的阿妙的哭声。那是灵魂撕碎般的恸哭声。
“后来,我慢慢知道我家那口子已经不在大杂院。如果他还活着,在找到我和长次之前是绝不会离开的,所以我认为他已经死了。原来我们在那场火灾里死别了。大概是吸进了烟吧,要是没太痛苦地死去,那就好。”
市兵卫说好像就是这样。他虽不知详情,但就是想这么说。
“我好几次想寻死,但人真是不中用,下不了手。而且我又想,万一我死了,谁来为长次和我家那口子烧香祈冥福呢?我家那口子一定会责怪我让长次死掉,如果再让长次没人烧香的话,等我哪天死了,怎么有脸见他。虽然现在也没脸见他,但是到时候会更没脸见他。我不想那样。我又想,要死随时都可以死,可以等帮长次立了坟之后,也可以等存了钱,有能力把长次供在寺院之后。所幸,我有一技之长,就一个人的话,我可以养活自己。”
“你的长长,现在在哪里?”市兵卫问道。
阿妙微微笑着,那是做母亲的微笑。
“一直都跟我在一起,在我住的大杂院房间底下。至今都没有被发现。”
阿妙轻咳了—下,说想喝水。市兵卫倒了满满的一杯水给她。阿妙道过谢,一口气喝光,她接着说:“那孩子……您收容的那个孩子,不是我的。”
市兵卫轻轻地点头。
“大概是一时鬼迷心窍。”阿妙窃窃私语般地说,“可是,我按捺不住。”
火灾之后,她最初在明石町的大杂院落脚,斜对面住了家临时工木匠夫妻。他们家孩子多,长次排行第五。
“当时他还是个婴儿。”阿妙说道,“刚出生不久……这是两年前的事。他当然不叫长次,那是我抱走之后取的。”
临时工木匠是名副其实的只有孩子多的穷人家,夫妻经年都在吵架,几个孩子老是饿肚子。阿妙见状,萌生了一个主意——一个像是永不熄灭的蜡烛那般苍白又炙热的主意。
“那家大婶曾说,孩子已吃够苦头了,所以,我才想,既然这样那就把婴儿给我。我会把他当成是死去的长次,好好养育。那时我大概有点神志不清了,也许现在也神志不清。”
为了抱走婴儿,阿妙小心翼翼地等待时机。然后,这异想天开的企图成功了。
“真的动手时,比想象中来得容易。我带着那孩子过了大川,找到住处。我说这是我的孩子,没有人怀疑,我又说丈夫已经死了。就这样一直到今天。”
阿妙显得很快乐——她像梦呓般低声说道。
给长次挂上那个走失牌,是因为那样有一度失去的东西好像全都回来了的感觉,阿妙如此说道。市兵卫同情得说不出话来。
“只要看到那个走失牌,我就会觉得火灾和所有事都不曾发生。再说,我认为,就算万一,自己也绝不会让长次走失。”
但是,那个万一真的发生了,而且自长次在盂兰盆节市集那晚走失以来,那个走失牌反而紧紧地牵制着阿妙。
“我想,就算有人发现长次,大概怎么也想不通吧。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去找那孩子。要是对方质问我,这走失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只要稍微查一下就可以马上查出来,我的长次今年不可能仍只是这个年纪。这样一来,我偷偷抱走别人家孩子的事也会跟着暴露,可是我又想找回长次。我真的快疯了。”
市兵卫暗付,阿妙在迷路石—旁流下的确实是血泪。
“为什么您知道我是阿妙?”
“因为你的手。”
市兵卫在回向院抱着昏倒的阿妙时,发现她的手掌有许多茧。
“在外头替人梳发,必须提著工具箱,我想这茧可能是提工具箱的关系。再说,你的手指很白很美,却刚劲有力。指甲因长年接触发油,非常光滑。我当时就想,啊,这是替人梳发髻的手,然后就从这里开始联想。”
此时,最花工夫的是从阿妙口中问出婴儿双亲的名字。那像是阿妙最后的抵抗,她—味地哭,不肯轻易松口。
“你们要把长次还给他们?”
“应该是吧。”
“那对夫妻肯定会说,其实也不必要把孩子还给我们吧?”
市兵卫叹了一口气。虽然十分不忍,却也不得不说:“要是到明石町打听,一定可以知道那对临时工木匠夫妻到现在还在找孩子吧,迷路石上也一定贴有纸条吧。你应该也很着楚为人父母的心啊。”
阿妙呜咽地说:“我能不能再看长次一眼?”
“这不行,”市兵卫说道,“这不行啊!”
阿妙只是哭泣。
多亏市兵卫的尽力,阿妙才免去罪责。而明石町的木匠夫妻,对一度以为被妖魔鬼怪抓走的婴儿变成两岁大的孩子归来一事,虽然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当然也有点畏怯,但也正如市兵卫所预料的,衷心地感到高兴。
但是,长长呢?市兵卫心想。你真正的阿妈。其实是别人啊!
前往阿妙和长长住的大杂院,果然邻居是木桶师傅。长长口中的那个“木桶铺阿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为阿妙流了泪,并帮市兵卫埋葬了永眠地板的那个阿妙的长次。
市兵卫觉得似乎得到了些许的救赎。尽管只是些许。
长次回到了自己的父母家,阿艳曾喃喃地说:“管理人啊。”
“什么事?”
“我啊,曾经这么想,要是找不到那孩子的父母该有多好。我这样大概会遭天谴吧,一定会的。”
市兵卫默不作声。接着,想起贴在迷路石上的那些无数的纸条。
他很想将阿妙和阿艳的名字也写在那上面。
注一:一七二六年。
注二:冰人,居中媒介的人。
【七夕 凉月 不倒之猫】
一
文次站在像长矛般斜斜落下的大雨中。
他担心被阿爸怒斥而不敢进屋,站在傍晚的雷阵雨中已经有四分之一个时辰了。紧闭的双眼仍感受得到闪电的闪光,捂着耳朵仍能听到震动地面的轰隆雷响。但是文次依旧边哭边颤抖地站在大杂院大门口的简陋屋檐下一动也不动。他一动也不动,因为阿爸在家里喝酒。
文次只得这样站在那儿,等挑扁担叫卖旧衣的母亲回来。他大致知道阿妈沿街叫卖的路线,现在肯定是在三丁目烟草铺的屋檐下躲雨,只要那个讨厌的掌柜不会像赶野狗那样赶走阿妈的话。
文次很想回家拿那把断了伞骨、破了油纸的油纸平去接阿妈。他好几次都想这么做,却又不敢,因为一打开破烂格子纸门拿油纸伞,阿爸一定会朝他丢来缺口的大碗。即使他当时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