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和她的男人们-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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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就跟不上学习了。农村人缺少医学常识,说她是发了‘花痴’,有些无赖得便就对她动手动脚,她父母只好整天把她关在家里。最初一个阶段愈关愈呆,后来还是她爸,叫田阿根的,一个很忠厚老实的人……”
“我见过。”白寅说,“带了病人来上海,陈述病史时老泪纵横。”
“是的,他特别心疼她,借了钱去买了一台电视机——那时候电视机还稀奇呢——专门给她看,这才算稳住她了。她只要一看到歌舞表演,就可以完全安静下来,而且显示出超凡的模仿能力。再往后,就是白老师您知道的,她那非常精明能干的老娘,专门开了个小饭店,还设了卡拉OK,她就成了田家的摇钱树了。”
金院长讨好地问:“白老师要不要去看看?不远的,就在街上。”
白寅好不耐烦:“我不去那种地方。”
路辛、哈益华、白瑜三个人,在看到装扮成港台歌星模样的田田,从那位头戴白帽子的壮实小伙子所掀起的门帘后走出,微笑着频频向左右两边的顾客优雅地点着头,迈着绝对符合标准的台步走进卡拉OK厅时,由不得全都呆住了。
常客们显然是看惯了,乱哄哄地发了一通茶园里听戏才有的喝彩声。卡拉OK机播放着邓丽君的拿手曲《月亮代表我的心》。邓丽君在屏幕上出现了。几可乱真!那神态,那面容,那动作!除非仔细辨别那过浓的化妆,那粗糙的服饰,还有那双眼睛:邓丽君的眼睛流光溢彩,活泼得如两滴水珠,她呢,这“歌仙子”,大而无神,而且发直!可是,在应该拿起话筒的时候,她竟准确无误地抬起了胳膊。在屏幕刚刚显出暗示时,她就恰恰扣在那点子上开口唱了!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
歌声的圆润甜美,用气的轻松自如,感情的上下张弛,绝不逊于真正的邓丽君!还有那舞姿!长长的臂、柔软的腰、着了拖地纱裙而显得特别雍容华贵的总体素质,全都恰到好处!
“妈呀,真是神了!”哈益华压低了嗓子叹着。
路辛不动声色,惟有嘴角在微微抽动。白瑜只觉得心头突然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楚,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她强忍着,紧紧咬住了嘴唇。那“卡拉OK”机想必是出了故障,突如其来地跳过了一大截,屏幕上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猛然间变成了《快乐的星期天》,邓丽君的古典式舞姿一下子转为现代派的迪斯科。手持话筒的田田,竟好似被按到了一个转换电钮,立时三刻地跟上了屏幕上的节奏,疯狂地边扭边唱起来:
让我们共度那,嗨,快乐的星期天!
有几个人半是喝彩半是起哄地鼓掌顿脚,不干不净的水泥地上,扬起了一蓬蓬的灰土。田田的动作与那屏幕上的邓丽君仍然完全一样。
哈益华啧啧地惊叹着,扭头对白瑜说:
“了不起的歌仙子,这绝对是进入了最准确的、最无我的、最全身心投入的状态!”
不料那白瑜咬牙切齿地回答他:“胡说!这是病态,是一种最典型的病态。”
哈益华一下张大了嘴,如梦初醒:“呵是的,我忘了……是的……”
“不是!绝对不是病态!”路辛突然恶狠狠地向白瑜吼起来,“这恰恰是她的全部力量、全部感情、全部才能、全部魅力,得到最充分释放的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刻里,她才是个最正常、最丰满、最完善、最有价值的人!她是真正的歌仙子!你,”他大大喘了口气,
“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
白瑜毫不示弱地正视着他:“你懂医学吗?这是癫狂!典型的癫狂!”
路辛冷笑道:“你懂艺术吗?这是天才,少见的天才!”
“既然从来没有脑外伤史,那么,有没有查过她的出生记录?”
白寅将手中的病历卡又翻了一遍,从老花镜的上方望出去,盯住了金院长。
“出生记录?呵出生记录……”院长一副又一次蒙受打击的可怜相。
那小李却很有见义勇为救苦救难的心肠,马上为顶头上司解围:“白老师,这里的乡民,并不都到医院生产,所以这方面档案并不齐全,特别是在这位病人所出生的一九六八年,不是在搞运动吗?格外乱……”
“一九六八年,哦,”白寅的思绪刹那间有点散,“是很乱……”
小李追问道:“老师为什么要查出生记录?教教我们好吗?”
“哦,”白寅立即调整了自己,回答面前的好学弟子,
“若是难产过程中动用了产钳,或是由于脐带绕颈窒息时间过长,甚至因母体妊娠期健康状况精神状态异常,都有可能对后一代产生影响。我们应该从多方面推断致病的原因……”
“不过,这个病人不是她爹妈生的。”小李说。
“什么意思?”白寅有点莫名其妙。
九
轮到金院长滔滔不绝了。他是本镇老土地,对许多人家的来龙去脉可以倒背如流:
“田阿根跟他老婆张丽珠结婚十年不生育,就从外县抱了个小姑娘来,就是这田田。没料到再隔六七年,张丽珠都过了四十岁了却生了个儿子,先天性残疾,下肢高位瘫痪。张丽珠开这爿饭店,就是想为儿子积好了娶媳妇的钱呢……”
“恐怕并不尽然。”小李却反驳道,“田家也要为田田准备医药费,准备嫁妆。他们对田田不薄……”
“嫁妆?”白寅紧皱了眉头,“病人还需要嫁妆?”
“是的。她有个未婚夫。”小李答。
田田的未婚夫林林,那个头戴厨师白帽的小伙子,跟哈益华打了起来。他从路辛和哈益华一进门就注意上他俩了。这两个家伙怪里怪气地,一个满脸横肉像土匪,一个阴阳怪气像鬼。还没进门就先打听“是不是有歌仙子”,坐下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副只等着田田亮相的急煞模样。林林明白他俩是直冲田田来的。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是干什么的?难猜。猜也无非只能猜到是花了钱来寻开心的。后来白瑜来了。很漂亮的一个上海人。把她送到那两个家伙台子上去,可以分散点他们的注意力。再老实的人也会有鬼点子。果然,土匪骨头轻兮兮地忙不迭让座了。只是那个咬牙切齿的家伙仍然是一副吊丧模样,竟还跟那女的吵起来了。吵就吵罢,就是不许动手,若是动手,林林作为本饭店的治安人员就一定上去干涉,给他点颜色看看。不过上海人总还是嘴巴凶,来真的是不敢的。田田的歌还没唱好,这二男一女就都闭了嘴了,气哼哼地谁也不理谁地只望着田田。
可怜的田田,她总算又捱过了这场表演,阿香把她搀进去了。
熟客们都懂规矩,晓得田田每场只唱两曲,拍了手顿了脚喊几声好之后也就作罢了,只有那张台子上的那两个强盗坯子,竟然叫住了从里间走出来的阿香。
他们想做啥?林林抱着臂走了过去。
“不行呀先生,”阿香说,“我们歌仙子向来是一场两曲,从来不加演的……”
哈益华问路辛:“哥儿,放放尺寸怎么样?”路辛点了点头。
哈益华将一张一百元的大钞往桌上一拍:
“不要多,只要再唱两首!”
阿香呆了呆,咬了咬嘴唇,说一声“请稍等,我去商量商量”,转身又返回了里屋。
林林一步跨到了哈益华面前。
“收起来!”他闷闷地说,“滚出去!”
哈益华先一愣,马上就从座位上弹跳了起来:
“兄弟你客气点!这里本来就是营业场所嘛!买卖自由,还用得着你来当保镖?”
林林一挥手掌就把桌上的钱和鱼片干瓜子之类撸到了里座路辛的怀里:
“张把臭钱就到此地来抖威风?瘪三!”
哈益华喊着:“你骂人哪!”
一拳就向林林的下颏打去。他学过几下花拳绣腿。没料到那戴了厨师帽子的林林可是有点真功夫的,一伸臂膀挡住了哈益华软扑扑的拳头,再用另一只手一拖,哈益华顿时就跌到了卡拉OK的正中。厅里坐着的大多是当地青年。路辛一桌子人无论装束气质都显示出是上海市区人,如同几只误入了别一栏鸡圈的另一品种鸡,本地鸡们早就侧目而视恨不能上来啄几口了。现在见到哈益华膀大腰圆却如此不堪一击,顿感大快人心。众人发一声喊,情绪格外高涨起来。
哈益华一个鲤鱼打挺,从水泥地上弹跳起身。这是舞蹈基本动作,他表演得很漂亮,引起了观众的一阵喝彩。林林不等他站稳,上去就是一个扫荡腿。哈益华反应倒也敏捷,弓身一跳躲过,顺势抢上去一个巴掌,虽然力量并不很大,但因为是同方向作用力,倒也推得林林趔趄了好几步。白瑜一把抓住了路辛的臂膀:
“走吧走吧,这个人神态也有点不对头呢……”
路辛甩开她的手,站起身,向那格斗着的圈子走去。林林以为他要上场帮忙,一个骑马蹲档式,作出了一对二的准备姿势。要不是布帘后伸出了阿香的脑袋,阿香又一脸着忙地喊着:
“林林,还不快过来!田田……”这场武打戏,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促使病人情绪稳定、消解痉挛的办法,除了用药之外,还有精神上的安慰。所以田家本来并不同意林林和田田的接近,后来一方面是阻止不了,另一面是出于需要,干脆把林林招到饭店里当帮工了……”
“能解释一下所谓‘精神上的安慰消解痉挛’的方法吗?……”白寅饶有兴趣地追问小李。
“病理学上我解释不清楚。但我们镇上的人都知道,那田田一抽筋,林林自有办法让她松弛下来……”
卡拉OK作鸟兽散。白瑜在林林冲进布帘后面不一会儿,仗着自己也是个女的,自说自话地也一头钻了进去。
路辛与哈益华悄悄交谈了几句,候着阿香捏了扫帚走近,告诉她说晚上再来听歌,请代留两个好座位。那阿香看也不看他俩说:
“我们田田今晚不唱了。她身体不好,明天要到医院去住院了。”
哈益华与路辛交换了一下眼色,追问道怎么啦,刚才还不是活蹦乱跳的吗?阿香一边扫地一边有点不耐烦了。先生你们不是本地人,你们大概不知道我们这爿店的事,要是还想听田田唱,下个月再来吧。路辛这时候就开了口道,我们是上海市申江歌舞团的,我们想聘请你们的歌仙子去上海演唱,所以想跟她本人或者经纪人谈谈。阿香直起腰来发了呆。哈益华说,经纪人就是阿爸阿妈,要是结过婚,老公也可以的。阿香说,我做不了主,我去问问田师母去。噢,哈益华说,田师母就是田田小姐的娘是吧?阿香说是的,然后一闪身又隐入布帘后,不一会儿阿香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半老妇人,亮亮的眼睛闪着精明能干的光,用很地道的城市派头与路辛和哈益华一一握手。一场关于田田的聘与被聘的正式会谈就开始进行了。
布帘遮着的另一头,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在那间陈旧阴暗而凌乱的内室,白瑜正在进一步动员田田的爸田阿根,明天一早把女儿送进镇卫生院,并且向他保证,住院费和医疗费都是可以考虑减免的。
她亲眼目睹了这位大脑畸变患者可怕的发作。她跨进这间乌洞洞的房间时,还没来得及卸妆的田田正横躺在地上,口鼻发斜,四肢抽搐,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林林像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