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门-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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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觉得夏天太漫长了,满目是风尘和热浪。大片的植物因干旱而死亡,大面积的茶叶因干旱而蝗虫肆虐,满山的茶叶像是烧荒了一样,抗旱和打药都无济于事。
任何事情都不会因为眼前的毫无结果而停止。整个夏天山上的劳动,基本上都是在抗旱和打药。打药的程序是一个去负责兑农药,另一个人就去挑水。水是马车从刚打出来不久的两口新井里拖上山来的。
米兰挑着水歪歪斜斜地挤进茶沟,被一茶筐绊倒了。因为前一趟都无事,米兰进了茶沟之后没朝地上看,而是看着正在往喷雾器里倒农药的郑大芬。米兰摔下去时,脸和手都扎在干茶蓬上,而翻倒的桶又正好扣在她的身上。米兰扑在地上,她的鼻子里充满经过长期干燥,突然受润的泥土刺鼻的腥味,这种味道让米兰感到脑袋黏糊糊的,凝固之后又迅速散开,每一根神经里都涨满了这种感觉。
米兰爬起来抹了一下脸,她看见郑大芬背着喷雾器,故意朝着自己扭来晃去。郑大芬正在往茶蓬上喷药,她喷打药水的姿势也有了舞蹈的意味,身后传来的哄笑声并没有使她停止动作。郑大芬把喷头抬得老高,使得药雾弥漫的范围更宽。
米兰往前走了几步,顿觉自己赤手空拳根本不是郑大芬的对手,于是她拿起了地上的茶箩。当郑大芬猛然回过头来的时候,米兰已经将茶箩举起,并准确地朝着郑大芬的头扣下去,郑大芬躲闪不及歪倒在茶蓬上,米兰扑上去卡住郑大芬的脖子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拳头格外地伸展有力。
近处看热闹的犯人见米兰攻势之猛,不禁一个个瞠目结舌,整个山坡哄闹喧哗人声鼎沸。监督岗跑在赶来的干警前面,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拉开了米兰。郑大芬背上的喷雾器,还在哧哧地喷洒着农药,倒出来的农药湿了她一背。她从茶蓬上爬起来,扑向米兰时干警已经站在了她们面前。
干警道:“你们疯了。”
郑大芬说:“干事,我在打药,米兰就从后面扑过来打我。”
冷白冰说:“你分明在造谣。你故意把茶箩丢在沟里绊倒挑水的米兰,米兰走过来问你,你就用农药喷她,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冷白冰这么一说,人群中也有人跟着这样证明。干警再反问郑大芬时,郑大芬却变得结结巴巴有口难辩。这跟看守所是一个模子,郑大芬想到这里便不再申辩。这样这次打架的全部责任,都落在郑大芬头上。
郑大芬虽不是甘心认输的人,却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她认为跟冷白冰斗,自己尚未具备这种能力。她觉得打从自己走进这个监号,冷白冰对自己就显出了格外的轻视。冷白冰从不跟她说话,每月的零用钱,谁的都收,就是不收她郑大芬的,这明摆着就是排斥她,轻视她。今天冷白冰又站出来当众撒谎,欺骗干部,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
郑大芬在当晚的中队会上,深刻地检讨了自己在工地制造打架事端,扰乱劳改劳动秩序的行为。郑大芬手里拿着一张准备当众念的检查,她面对着中队里认识和不认识的百把张脸,心里那个屈辱那个恨,跟浪潮似的翻卷着。她紧咬牙根才结结巴巴地念完了检查。念完了检查她朝人头里看了一眼,她想看看谁心里并不十分确定,她只觉得所有的面孔和人头没有什么区别,看不出谁是谁。人群里有人说,检查得不深刻。然后就起了一片这样的声音,嗡嗡嗡跟秋后的独脚蚊似的,直让人觉得耳根子发麻,难以饶恕。
郑大芬知道这头一声是谁喊出来的,而后的那一片汪汪乱叫,跟狗也没多大区别。只要有一条狗在黑暗里发出叫声,立即就会响成一片。跟着叫的狗好像也不需要有什么目的,汪汪叫一阵凑凑热闹。这件事在后来郑大芬无数不眠的夜晚,便成了一个影子,浓重而牢固地印在了她的脑袋里,她像是得了一种忧郁症,使她心事重重,难以排解。那个夜晚为了把检查说深刻,她乱七八糟地说了自己的许多坏话,后来她急了,对着众人乱喊:“你们他妈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是国家××领导的儿媳妇。你们知道吗?你们狗眼看人低啊?你们……”
郑大芬突然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她喊出来的话像是一下子勾起了无数伤心的回忆。她在一阵猫一样的哭声里听到了“散学习”的钟声,她在大家散去时抬起头,有不少人在走出门时不停地回头看她,那意味深长的回望使郑大芬彻夜难眠。
郑大芬想起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那话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想冷白冰与自己,自己与米兰之间叫不叫无缘无故的恨呢?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就是奇怪得很,你看谁不顺眼,没准别人也在心里对你咬牙切齿呢。
42、焦灼的干草味(2)
想来想去,郑大芬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是个什么人物的亲戚,做检查时喊出来的话没有吓住别人,反而使自己坚定了信心。就像王桃花,懂个狗屁的医,就因为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便劳运亨达。郑大芬也明白仅凭劳力,自己不知要挨到哪天哪月,更何况自己从来没受过这种苦。聪明的人不会受折磨,这是被证明了的道理。
米兰和郑大芬打架之后,冷白冰又与米兰有了往来。她对米兰的疏远是米兰的忧伤触及到了她的内心。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愿回到内心面对一些伤痛。她觉得痛苦是毫无意义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用各种方式摆脱痛苦。坐了这么多年的牢,冷白冰几乎可以说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对米兰产生同情。
冷白冰和米兰坐在一个土坡上,等待送水的马车。她们的眼睛里是被烈焰般烧伤的植物。内值班的犯人带着草帽远远地朝她们走来。冷白冰冷冷地看着她,冷白冰知道内值班上山来,肯定是来叫人回去接见。这么多年来还从没有人来看过自己。在监狱里没有人接见,也是要受歧视和欺侮的。接见包含了很多丰富的内容,比如你家是否有势力是否有钱,都能从接见中体现出来。冷白冰看着内值班走过去,转过面来。
冷白冰问:“有人来看你吗?”
米兰闷闷地摇摇头,把一根干枯的草茎放嘴里嚼着。
冷白冰笑了笑说:“不过,也从来没有人来看过我。”
她又看了米兰一眼,突然为米兰感到了悲哀,她不知道米兰将怎样挨过这漫长的劳改生涯。冷白冰心里有个念头,米兰早晚不是死,就是逃跑,这种死心眼的人只能有两种结局。这个念头牢牢地扎在冷白冰心里,使她觉得真实得可以触及。
马车摇摇晃晃地从远处露出了头,接着就能听见马蹄叩击在干裂的土路上发出浑浊之声。凡看见马车的人都挪动身体站了起来。
冷白冰问:“你想不想跑?”
米兰被这个意外的话震惊得哑口无言,她看着冷白冰,她发现冷白冰的眼底里,那潭死水样的东西,在太阳光下闪烁了一下,直接通过皮肤刺激到她的血液里。
米兰在一种被人洞穿之后的慌乱中哆嗦了两下,忙调转头看着扬着尘土远远而来的马车。米兰对冷白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但米兰能意识到监狱人扣着人一环连一环跟拉链似的,说不准冷白冰就是干部派来监视自己的,是为了更进一步确认自己是不是有逃跑计划的人。
米兰的心又空跳了几下,她重新拿起一根草放进嘴里。这时马车已经走近,并且能听见马屁溜屁溜地,用尾巴打蚊子的声音和干渴地喘着大气的扑哧声。冷白冰站起来,她已经把米兰看了个透彻,她认为就凭米兰现在这劲头,永远也逃不出监狱这个掌心。你狗日的认命吧,老老实实在这监狱待着。这监狱天生来就有人该减刑释放,有人不该减刑释放。冷白冰米兰同属一类,注定该把刑期坐满。冷白冰死坐是因为太坏得突出,你她妈米兰是傻得离奇。
冷白冰说:“逃跑对于你来说是行不通的。我都能看出你想逃跑,还不知干部派了多少人盯着你呢?别看这满山遍野的人跟散沙似的,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明白了吗?真想跑,还得取得干部的信任之后,不过这对你很难。”
马车一停在路口上,到处都是桶撞着桶的声音。女人们拥挤着在马车前接水。米兰呆望着这群女人,脑子里滚动着冷白冰说的话。她认为冷白冰是可以信任和依赖的,她说的话很有道理。她挑着水跟着冷白冰往包谷林子里走,进了包谷地一切嘈杂被隔绝在外,只有干渴的植物低垂的脆响埋伏在阳光里,让绝望在死灭的幻象中膨胀。包谷叶子脆裂的响声擦着她们的皮肤,手一挠着就起一串红痕。米兰浇完水之后便仰躺在地上,烈日涌动的热浪透过疏稀的玉米秆缭绕在空气里,直弄得人想睡觉。
冷白冰也紧靠着米兰躺下了。米兰被一种热乎乎的感觉撩得直想哭,她挪动身体更近地靠着冷白冰。冷白冰抚摸着米兰的脸、脖子和双乳。米兰紧闭双眼,她已经无法表达内心的感受。
这一日轮到米兰值日,所有的人都出工后她才开始拖地。铁门处传来喊打开水的声音,她就匆匆担了桶到开水房挑水,路过图书室时,叶青正在擦玻璃。
叶青说:“米兰,你值日?”
米兰一边与叶青说话,一边继续往前走。
米兰挑回开水把所有的保温瓶灌满之后,突然有一种空虚无聊的感觉。她躺在冷白冰的床上,想起这些日子与冷白冰的关系,心里笼罩着一层阴影。那阴影像一块灰布样挡着她的视线。
米兰有了抽一支烟的冲动。她从枕头低下拿出一支烟点上了。烟雾袅袅地弥漫在屋子里,米兰觉得这种感觉很好,就闭上了眼睛,任手中的烟自己燃着。这样过了很久,米兰又点燃了第二支烟,用同样的姿势和心情躺在床上。
叶青走进来捏灭了米兰手中的烟,米兰吓了一跳,睁开眼见叶青忙坐了起来。然后两人靠着墙坐在冷白冰的床上正说着话,西瓜皮出现在门口,米兰感到十分意外,她不知道西瓜皮有什么意图。西瓜皮站在门口,将身体悠闲地靠在门框上。叶青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她走向西瓜皮。西瓜皮一直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轻蔑。
42、焦灼的干草味(3)
西瓜皮说:“你跟打蔫的母狗样,你早就想来找冷白冰了是不是?”
叶青说:“没有,我找米兰借东西。”
西瓜皮说:“借什么东西,除了冷白冰她有什么东西。”
叶青说:“你小声点,不要闹好不好?”
西瓜皮啪地给了叶青一耳光。叶青也不示弱反手打了西瓜皮。两人便从门边厮打到走廊上。米兰坐在床上不敢动,她凭耳朵分辨着两人的胜负。她听见两人都摔到了地上,叶青发出了哭样的声音,这声音很低,是经过极度压抑过的。后来西瓜皮站起来,喘着气边骂边往米兰屋里走,意思是以后你再敢还手,就捏死你。
米兰知道西瓜皮就站在门口,没敢抬头看她。
西瓜皮说:“米兰,我与冷白冰历来井水不犯河水,你的事我也不想多说,请你离叶青远点,不要把她扯进去,沾到冷白冰你这辈子就死坐牢吧。”
米兰听着西瓜皮的脚步声走出了很远,才动动身子平躺在床上。西瓜皮的话像是一些树上烂掉的果子,扑通扑通落进一个泥坑里,有一种腐烂味和腥臊味。
米兰觉得这一天时间变得慢悠悠的,中午过了离下午还有好长一段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