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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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都一样,啥都是假的。
妈妈老了,额头的皱纹隐去了妈妈年轻时的一切。莹儿也会老的,脸上桃花一样的红色不见了。而他自己,也从照片上那个露着小鸡的婴儿长成了大人,正一步步向坟墓迈进。每过一天,就向死亡迈进一步。“天哪,真没意思。”他想。
昏昏沉沉,脑子里尽是死。
除了给憨头打针,就是到处找杜冷丁。这段日子,灵官的喜悦仅仅是找到一支杜冷丁。此外,便是麻木和绝望。
万念俱灰。
一夜,憨头呻吟得很厉害。灵官竟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结局即无可更改,就不该再让憨头挨疼了。解除痛苦是对憨头最好的仁慈。更可怕的是,当强痛定不起作用,那几支杜冷丁又用完时,咋办?这简直是个可怕的难题。他找到同学,乞求了一个下午。同学才告诉他,万一到那个地步,一次多注射几支杜冷丁。
灵官不止一次地想,结束这一切吧,结束这可怕的噩梦。为憨头,为父母,为一切人。但随后,他又狠狠地诅咒自己不够人。
昏昏沉沉,触目皆是灰色。四周,尽是死亡的气息。漫长的噩梦里,身心疲惫不堪。
除了呻吟,和偶尔向母亲解释肋部的鼓起是因为里面的刀口发炎外,憨头只是沉默。像在医院里一样,他从不与人谈论病情,从不追问什么。据医生说,憨头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因为他“麻”过去了。但灵官老怀疑这点。憨头没有一般癌症病人的那种烦燥、怨天尤人和偶发的歇斯底里。他一直很平静,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他多连一句话也没有。没有明显的叹息,没有弦外之音的暗示,没有交代。一切,都显得淡然。
针照例打,用来止痛和“消肿”。明知道消肿是闲扯蛋,但还得消。只有两天,灵官以一次性注射消肿药止痛药为理由,取消了徒劳的消炎针剂。憨头发现后声音很大地说:“你们都骗我。”而后,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
钱水一样外流。爹又忍痛买掉了他心爱的黑骡子。灵官买好了憨头后事用的一些东西:新的内衣,内裤,绒裤,鞋袜等。他把这些交给母亲保管。一见这些本该是老人们用的“寿物”,母亲大哭起来,仿佛她不相信儿子会死,是这些东西提醒了她。而后,她流着泪,把这东西放在最干净最安全的地方。这是她儿子一生中最好的服装。她不想叫任何人玷污。
第二十一章(11)
全家都疲惫不堪。父亲斜靠在墙上就能扯起呼噜。他虚脱了一样萎靡不振。母亲瘦不说,走路像被风吹得乱晃。猛子好一点,但换了个人似的规矩。莹儿没进过书房门。这是母亲特意叮嘱的,因为她已有了喜。母亲怕孕妇会“冲”了自己的儿子。
灵官看出母亲还抱有幻想。
村里人都来看憨头,都带了礼物:两斤白糖和两个罐头。这是憨头生病以来父母最值得欣慰的事。这表明了一点:他们还活下了人。每个人都真诚地安慰母亲。母亲在每个人面前都流泪。她那双泪眼求助似望别人,一边又一边地问:“你说,咋办哩?唉——”神态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人们无一例外地安慰:“不要紧,老天爷长眼睛哩。憨头那样好的人,一定能好,一定能好。”这时,母亲就吁口气,仿佛她得到了老天爷的保证。
对憨头来说,村里人的看望令他不安,仿佛他恨自己不争气,给这么多人添了麻烦。每次来人,他都要挣扎着坐起,斜倚着被子吃力地喘气。鼓起的包块越来越大,已经由右肋侵向心口,侵向左肋,侵向下腹。整个腹部硬得像石头。这成了憨头的私处。每次坐起,他都要用被子或衣服盖住腹部。在憨头艰难的喘息中,谁都呆不了几分钟。他们不忍心叫病人受折磨。说几句安慰话,就告辞进了厨房,安慰灵官妈几句,听她不停地哭泣念叨:“怎么做哩?”再安慰几句,告辞。
憨头最在乎的似乎是毛旦的探望。他露出了笑。这是很真诚的笑。他笑着招手,叫毛旦过来,拉住他的手,什么也没说。毛旦也憨憨笑着。两人什么也没说。灵官知道他们和解了。这是真正的和解。他看到憨头长吁了一口气,而后,他显得异常地累,闭了眼。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滚出,滚过脸颊,滚进嘴里。憨头伸出舌头,舔去泪。
这是灵官看到的憨头出院后流出的惟一一滴泪。
(6)
连日来,灵官妈眼睛发涩,嗓门嘶哑,脑中有群蜜蜂在嗡嗡。周身的精力,像给啥东西吸干了。乏困浸透了每一个毛孔,仿佛稍一松气,身子就会像不装东西的口袋一样瘫软在地。
她不知道“癌”为何物,但知道是“死”的代名词。这个令她躲之不及的贼,时时会窜入脑中,令她痛不欲生。连不懂医学的她也看出了儿子的衰竭,身体的那层膘份变成了薄皮。骨头外凸,纤毫毕露,包块蛮横地占满了大半个腹部。她不敢想的那个字眼已悄悄地逼近了儿子。
绝望。手足无措的绝望。六神无主的绝望。撕裂胸膛的绝望。
葫芦、西瓜、葫萝卜、西红柿……还叫灵官买了两箱胡萝卜汁——虽说这玩艺死贵,一瓶一块多钱,但听花球说《参考消息》上说它治好过癌症。那就买。
听说观音菩萨寻声救苦有求必应,她便疯子似不停地祷告,祈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救救她苦命的憨头,或由她代替儿子去死。她的嘴唇都快磨成老茧了。可儿子仍迅速衰竭。腹内的包块仍迅速膨胀。她黑黑的天空上仍无一线光明。
第二十一章(12)
儿子。这是才活人的儿子。娘心头的肉,娘的命,娘的一切。她求天无路,求地无门。除了流泪哭泣,还是哭泣流泪。心中没有别的,只有悲痛和绝望。家里虽有许多人,但她觉得她孤身一人。孤独的绝望。绝望的孤独。她的所有念叨都是在和自己念叨。别人永远进不了她的心。永远。永远不会有人体会到这事对她的伤害。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心头的伤口有多深。她恨老顺,儿子都成这样儿了,他还那样蹲着抽烟,无一点表情。明知道那痴呆比流泪更可怕,她还是希望他哭,捶胸顿足地哭,夫妻俩抱头痛哭。可是没有。……猛子在翻那几本破书。哥哥在身边呻吟,他却翻那几本破书。兄弟之情不如纸吗?
灵官瘦多了。可苦了这孩子。没有他,真不敢想象。可他……却像在……应付。对,应付。她希望他去想法儿,想各种法儿。他没有。他只是打打止疼针……在应付着病,等待着……啊,那个可怕的东西。
灵官妈抹去泪。望望天,天上有云,也有日头。为啥老觉得天灰蒙蒙的?太阳光很羞人,可为啥没觉出啥亮光呢?老天,老天,真这样杀人吗?真“神仙都没救”吗?观音菩萨,观音菩萨,莫非连你也没救吗?老天!他那么年轻。
又觉得不该怨灵官。他不是说要是有一点希望的话他割肉卖血也要救吗?她信。可她实在不忍心望着憨头……死去。花钱,明知道无用。可花了,心里总安稳些。儿子都这样了,省钱干吗?房子卖了,啥都卖了。心甘。
又后悔不该叫憨头娶莹儿,属相不太合。可憨头总不能打光棍呀?再说,神婆不是禳解过了吗?不是在洞房地下埋了七苗绣花针吗?不是在新车子进门时车头朝东了吗?不是先进水后进火了吗?不是在新人进庄门时剁过个白公鸡吗?可为啥……为啥……她想起莹儿进门那天,身上正来红。也许那不是个好兆,会冲人的。新媳妇身上本来就有红煞,再加上那东西,不就更厉害吗?
她决定请齐神婆禳解一次。理由是:为啥肝包虫变成了肝癌?说不准一禳解,肝癌又会变成能治好的病。
这成了她溺入苦海之后发现的惟一一根稻草。冲动一阵阵激荡着她。腹内有一团火在滚。这是希望之火,生命之火。等这团希望之火熄灭时,她的生命也该消竭了。剩下的,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听了她的决定,老顺垂了头抽烟。猛子咧着嘴望憨头。憨头不发一语,面望墙,闭了眼,谁也不知其心绪。
灵官却欣然同意。
他已做了该做的一切。在理性上,他已没有了遗憾。他之所以同意,就在于他不想叫母亲有一点点遗憾与追悔。他明知燎鬼呀禳解呀对肝癌的治疗作用究竟有多大,但他还是欣然同意。他为母亲的提议提供了理论根据:“这种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老顺咂嗒了一阵烟锅,冒出一句:“多少钱?”
灵官说:“乱七八糟,一百总够吧?”
老顺唏唏哩哩抽着烟,许久不说一句话。
第二十一章(13)
(7)
一连忙碌了几天,才备齐了齐神婆叫狗宝写在纸上的用物:
红白黄兰黑五色纸各三百张、羊肉二斤、白酒二斤、白公鸡一个、百家面、香、三副盘、桃条、黄钱一百张、白钱一百张、七色石头、扎草人替身一个……等等。
齐神婆要给憨头禳解过关,寻个替身。
这是齐神婆轻易不用的法门。禳解对象已在阎君殿上挂了号,不去不行,就得施法送去一个替身,蒙混过关。村里有好几个经这样禳解而痊愈的人。这些人都是灵官妈产生信心的论据。像北柱爹,曾大口大口吐过血的人都禳解好了。在她眼里,吐血要比憨头的病重得多。她一直用这个例子来安慰自己。
太阳好容易完成了一天的滚动下了山洼。夜幕随之降临。村里很静。不知什么缘故,村头打白铁聊天的人绝了迹。充满激情你追我赶的狗们也回了窝。月牙儿很细,像冻僵的蠕虫。一切白茫茫的。村子,田野,山……还有老顺一家的心。
灵官妈打发猛子去请齐神婆。她进了书房,坐在炕沿上望着面墙而卧的憨头。她看到了他那被枕头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和高高挑着肉皮的颧骨,心中溢出了慈母特有的柔情。本来她最疼灵官,但病却使憨头在她心中的位置超越了所有人。现下,憨头成了她的快乐、幸福、甚至生命。“为啥不叫我得这种病呢?”她想。她常常产生幻觉:伸出手,抓出憨头的病,塞进自己胸口。如果可能,她早这样做了,不会有丁点的犹豫。只有母亲,才懂得“儿子”这个词的含义。儿子,我的儿子。她常常这样念叨。最悲痛的时候,抑制不住泪水的时候,她心中不停地念叨的就是这两个字:儿子。仿佛这是解除她痛苦的灵咒。当然,这时“儿子”的含义只是憨头,只是这个她养育了二十几年的被病磨折腾得骨瘦如柴的憨头。
因为憨头的沉默寡言,无怨无争,灵官妈觉得在过去的岁月里亏待了他。在憨头病后,她才发现了这一点。猛子灵官穿最好的,因为要念书。念书是个很大的理由。不念书的憨头只能穿破烂些。猛子灵官吃最好的,理由仍是念书。念书费脑子,得多些营养。憨头从来不争。许多时候,灵官妈已经忽视了憨头。等憨头得上了那个可恶的病,她才发现了这一点。每每想到这,她心里总是一阵阵疼。儿子!儿子!!她愿割了心头的肉来补偿这一切。儿子!儿子!!待你病好的时候,--上天是有眼的--我会补偿的。
儿子!儿子!!可疼烂妈的心了。
许多次了,她总是这样看憨头。这很使她痛苦。因为她必须直面儿子的衰竭、痛苦和呻吟。但在痛苦之中,她又品尝着幸福。她贪婪地享受着这份痛苦。一有闲暇,她就坐在炕沿上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