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梦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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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啦?”玛利雅娜推开门,冷冷地问道,“冰箱差不多空了。”
跟平素一样,她将一头青丝绾成那种小学女教师所特有的朴实而刻板的发髻,挺直的鼻梁上架着副厚厚的树脂眼镜。她还年轻,要不是因为嘴唇老是抿得紧紧的,跟害怕一不小心吞下什么东西似的,兴许还能算得上漂亮。她走近床边,手里捏着本大部头的小说。大卫注意到她的手指夹在书里以免忘记页数。不,这不是小说,倒更像是本技术专著,或一份临床报告。玛利雅娜从来不看小说。她冲年轻人弯下腰,把食指放在他的静脉处测脉搏。大卫推开了她。“它什么样啊?”他嘴里咕哝着,手指着在床单下挣扎的那个东西,“告诉我,它到底什么样?”
玛利雅娜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从地上提起了一个金属盒子,这铁盒像是专为运送现金而设计的。一把精巧复杂的锁挂在盒盖上。“告诉我它的样子好不好……”大卫一边恳求,一边再次使劲撑着胳膊肘坐了起来。
“拜托您,”玛利雅娜生硬地打断了他,“少跟我来年经产妇这一套。程序的第二阶段跟您毫无关系。您知道,潜梦者同他的作品之间不该有任何感情纠葛。闭上眼睛,让我完成该做的事。”她动作娴熟地掀起床单,抓起那东西,把它塞进铁盒,只听拉动枪闩似的咔嚓一声,锁扣关上了。当她松手放下床单时,大卫发现她戴着手术用的橡胶手套。他竖起耳朵,期待捕捉到从箱子里飘出的一声叫喊、一声哭泣,或是一缕游丝般微弱的哀啼,可惜什么也没听见。人家说那东西是哑巴,它既不会说也不会唱,但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玛利雅娜在枕边坐下给他听诊。“您出血了,”她草草擦试了一下他的嘴唇和胸脯,语气冷冰冰的,“看来显形是越来越困难了,其实东西倒很小。”
“它漂亮吗?”大卫扯开污迹斑斑的纱布问道。
“我没资格评判梦晶的艺术价值,”年轻女人一句话顶了回来,“我只负责工作中与医学相关的部分。您别紧张,放松一下,让我检查您的情况。您醒来的时候感到吃力吗?”
“没有,”大卫开始撒谎,“上浮不比平常更困难。”玛利雅娜厌恶地咬紧了嘴唇,她憎恨深潜员的那些行话,什么上浮啊、减压啊、深潜啊、,诸如此类的字眼只会惹她冒火。她开始以她那细小而硬朗的字迹一一记录病人的血压和脉搏,以及他的种种反应。医疗记录卡上方写道:
大卫?萨雷拉。灵媒外质成型后可持久存活。诞生日期……
为了等到他愿意下决心走出梦境,进行所谓的“上浮”,她已经在房里熬过多少天了?每次大卫一决定下潜,她便拎着行李和自己的专用雨衣从天而降,在现场安营扎寨。哦!对这个仔细上过蜡的黑色小行李箱,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大卫别提有多讨厌了。这是牧师的箱子,是身着便服的修女的箱子。他很清楚玛利雅娜怕屋里的东西不干净,于是把一套床单被单都捎了过来。她带着那老旧的旅行小挂钟——多半是从某个外省的姨妈那里继承来的——以及必要的洗漱用品,还有装在绣花布袋里的一双小拖鞋来到这里,屁股尖挨着椅子坐下来,拿她专用的餐具吃饭,用刻有她姓名首写字母的银质无脚杯饮酒。大卫实在难以想象她在客房睡觉的情形:在决定上床睡觉之前,她会花上一小时绕床一圈,检查枕头褶皱里爬来爬去的细菌吗?在他这个职业潜梦者丧失知觉的那段时间里,她满可以在老房子里随心所欲地来回走动,打开抽屉,翻阅信件,端详照片。她大概已经暗地里完成了搜查,多半还颇为细心地戴着外科手术用的橡胶手套,是怕吵醒在架子上昏睡的细菌么?
大卫开始照例以沉闷的语调陈述他梦境中的起伏波折,玛利雅娜则在她惯用的报告纸上作着记录。他心不在焉地讲着。年轻女人的工作服稍稍敞开,大卫猜想她身穿宽大丑陋的套衫,下面则是一条破旧的灰裙子。他才刚说出十来个词,她便极不痛快地咂了咂舌头,截断他的话。
“我早跟您说过不要在我面前用这套行话,”她讲话时拿铅笔尖戳着本子,像存心要刺痛它一样,“什么协调丸、现实粉,这些东西统统不存在,全是您的无意识捏造的,是些象征性的警示信号。您自个明白其实您并未吞服过任何药片。您得试着在脑子里牢牢记住:在‘下界’发生的一切毫无现实存在的可能性。根本就没有什么下界。千万不要拿这些幻象当真,不然您会得精神分裂症的。追捕您的警察不过是您心存负咎的表现。至于这个……那迪娅,恰恰相反,象征着您内心的负面冲动,她充当坏榜样,怂恿您作恶。在您的想象中,您手下有一个团伙,而她是这个团伙的头目,有时甚至能指挥您,而您并没不乐意。这是因为,在不得不听命于她的同时,您觉得自己从日常的道德义务中解脱了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讲,她在您眼皮底下为您洗刷了罪名,从此以后您就只是个无须承担责任的任务执行者了。”
“可是那迪娅她……”大卫想抗议。
“够了!”玛利雅娜嘘了一声,再次戳了下笔记本的背面,“您要再这样下去,最终会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的,在一些老深潜员身上就有这种症状。”你们自己人内部管这叫‘深潜病’,瞧,你们的行话我还是懂的。您可得当心了大卫,我再重复一遍:没有什么下界。这出持枪抢劫的戏不外乎是场仪式,为的是帮您更好地完成任务,是一道令你集中精力的魔咒。有的潜梦者想象自己加入了一场狩猎远征,途中会捕猎一头奇兽;另有一些人则在幻想中攀登一座尚无人涉足的山峰,企图在峰顶发现一种不为人知的矿石。我可以没完没了地列举下去。还有人甚至乘火箭穿越太空,降落到某个陌生的行星上。所有这些幻觉都直接源于一种幼稚的意象,切记不要看重它们。”
大卫阖上眼。这些没完没了的劝诫让他烦透了。每次回到现实他都得忍受这一套,而且每次玛利雅娜都以呵责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像个正在冲着低能学生发话的小学女教员,一副厌倦不堪的神情。尽管如此,这套喋喋不休、一成不变的说教并没能在他的意识里削弱下界的现实性。玛利雅娜她从没潜入过那个梦幻世界,怎么能如此武断呢?大卫唇边还残留着那迪娅的味道,她双颊上的点点雀斑也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怎么可能凭空捏造这一细节呢?她是跟他同伙的女伴,那迪娅的夹克衫在左肩的位置有一条没缝好的缝,若尔果的摩托车一直都是那辆,油箱塞子是从一辆旧劳斯莱斯车上拧下来的……普通的梦在细节上不可能保持这样的一贯性。如果仅仅是个梦,那迪娅可能忽而是金发,忽而是褐发。在历险的途中,她可能会更名变姓,改头换面,她可能同时是好几个女人,她……至于玛利雅娜,她尽可以继续恶狠狠地戳她的笔记本,她永远也不会懂得这两种梦在本质上的区别,正是梦的这层……皮肤……使得潜梦者的梦与普通人的梦有天壤之别。玛利雅娜跟其他普通人一样,稀里糊涂地做梦;而他,大卫,则神游他乡,来到一条神秘的边界线,从带蒺藜的铁丝网下钻了过去,由此进入了一个仅为极少数天赋异禀之人所知的国度。
“你根本没听我在讲话,”玛利雅娜注意到了这点,“大卫,你简直在浪费我的时间。我已经在这里足足待了五天,为的是等你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你以为这是很舒服的差事吗?”
“我们为这次行动准备了很长时间,”年轻人辩解道,“那迪娅必须先确定珠宝商的作息时间才能……”
“天哪!你是故意的还是想怎样?你这算是挑衅,是不是?你想把我逼疯吗?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行动’、‘珠宝商’。全是无稽之谈,是站不住脚的幻象。”
大卫放弃了争论。一味坚持多半无济于事,心理医师助理往往有精神分裂癖,她们满嘴都是诸如“丧失现实概念”、“强迫性梦样谵妄”之类的套话。如果你不想被关进诊室输液、忍受头部电疗的话,就不要引起她们的疑心。
“我刚才在开玩笑。”年轻人谨慎地道了歉。玛利雅娜向他投来一道狐疑的目光。她那件医师工作服的反面沾上了几滴番茄酱。整整五天,他一直在深沉的梦境中漂移,在这期间她做了什么?他试着去想象:在这套他父母去世后留下的大而无当的房子里,她迈着碎步,沿着迂回曲折的过道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室内潮湿的空气使木窗鼓胀起来,根本无法打开。从街道飘上来的一氧化碳久而久之结成了一团团棉絮般的灰尘,覆盖在玻璃上,以至只能透进来几缕稀疏的阳光。屋内散发出一股由灰尘和变质的油脂混合而成的浓重的霉味,大卫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半明半暗的光线并不碍事,至少对他的职业而言光线无足轻重。他在房里的所有东西上都刷了一层蓝色油漆,包括大书柜的隔板、笔挺的旧钢琴、亨利二世式样的碗橱,甚至还有过道的地板,因为没铺地毯,木板条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面。这是一套水族馆式的公寓房。当然,各间屋子都显得古里古怪、扭曲变形,很难在里面布置家具,过高的天花板使它们看上去就像经过拙劣改造的走廊。但尽管如此,这毕竟是自己的领地,他还是爱它的。在这五天里,玛利雅娜肯定穿过一个个房间四处巡游,两片薄薄的嘴唇始终绷得紧紧的。照她评判,这房子的室内装修一定毫无品位,收藏品也十分幼稚。瞧这一摞傻不拉叽的间谍杂志,居然还用纱纸精心包裹得好好的,真是细致到家了,让人还以为是什么会值钱的玩意儿呢!
想来比其他物品更令玛利雅娜错愕不已的是大卫的书柜。。一层层隔板已经被沉甸甸的书籍压弯了,上头放满了自大卫识字起就令他痴迷的书刊。这些书刊全按年份分卷成册,不是依照出版先后顺序,而是根据他发现这些作品的日期来排列。每一排书的上方都有一张图钉揿住的小标签,贴在五十厘米长的隔板上,上面清楚地标明每个年龄段:八岁……十岁……在十二岁这一排开始出现了成套的侦探小说,这些书的封面出奇地花里胡哨,书里的女郎袒肩露臂,挑逗地撇着嘴,一只手夹根香烟,另一只捏着把手枪。后来,这些美式黑色罗曼蒂克小说中的侦探渐渐显得陈旧落伍,最终被间谍所取代。间谍是科技时代的头一批冒险家,他们不会自大到以为单枪匹马就能克服千难万险。作为犯罪高手,他们往往扮成商店推销员、家电代理商走遍全球。口袋、鞋、帽子、领带里塞满了鱼雷发射笔、喷焊笔、发报笔……他们的牙缝里藏着毒药,挖空的脚后跟里藏着炸弹,假肢里藏着反坦克火箭筒。他们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具有欺骗性。隐匿在皮鞋里的发报机能与美国总统取得联系,经过X光处理的一副眼镜能赋予它的主人穿墙透视的能力……大卫曾经沉迷于这个虚拟的世界,对他的梦而言,这是美妙的源泉。这些薄薄的小说书页均由再生纸制成,只要一暴露在阳光下就会明显泛黄。每当他轻抚残破的书角时,便仿佛看到了十二岁那年的自己,当时的他在客厅地板上缩成一团,背靠一把椅子,高高的椅背好比一堵城墙,将他与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