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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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像热锅上的蚂蚁唯不见了一个人,这人就是高凤山的亲生儿子高金豹。这新发现又使高家人既惊且疑:莫非强盗糟践了家中一个女人又劫走了一个男人?谁都知道强盗历来只喜好金钱和女人,视男人为粪土为仇敌,留下女人劫走男人,无论如何都不合强人行事的逻辑。高凤山毕竟是个心胸通达眼光开阔的长者,于一片混沌中猛然有所觉悟:今日高家所遭灾祸于强人无关,也于外人无关,是家丑,祸起萧墙。这么想高凤山便忽地觉得有一座黑黢黢大山向他压来,压得他心口阻塞,喘不过气儿,随之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正如俗话说知子莫如父,高凤山昏厥前心里认定的“歹人”正是自己的亲子高金豹。又可谓家贼难防,高金豹于众人眼皮底下进入他哥的新房竟然没被任何人察觉,那时刻日头已落进昆嵛山后,夜色将这座不大不小的高家疃裹罩。高家大院的喜宴正酣。高金豹不是嗜酒之人,而今日喜宴过半便喝得晕晕乎乎,他抬头看看同样喝得酣畅的宾客,又朝主桌上披红挂花的新郎官哥哥望望,便起身走过去。他大喘一口气,俯身朝哥哥耳边低声说句:哥,你行了,这遭行了。此刻春风得意的高金虎早飘飘欲仙,没听清兄弟对他说了什么,只转头看了兄弟一眼。高金豹又说了句:哥,你行了,这遭真行了。这回高金虎是听见了,他是个老实憨厚人,比他弟更不胜酒力,他一点也没听出兄弟话里显出的怪异,只咧嘴笑笑。高金豹又大喘一口气,像完成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拍拍他哥的肩膀,尔后,就走出宴客的南屋。
院子里亮如白昼,挂在屋檐下的汽灯烧得咝咝作响,给这喜庆之夜更增加热烈气氛。这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南北屋相对,东西厢相望,是祖先留下的老宅,从可见的气派显示出高家几辈人一贯的富足。现在这个宅院由高凤山高老爷子和他的老伴居住。在这幢老宅的两边是两座新建的宅院。高老爷子不偏不倚,分给养子和亲子一人一座留作婚娶后居用。如今高金虎已经派上了用场。未成亲的金豹仍与父母同住,他名下的西宅则住了伙计、帐房及一干下人。这三座宅院虽都独门独院,但内中有门径相通,连为一个整体。
高金豹走进院子,只觉得亮如日光的汽灯刺得睁不开眼,阵阵香气从充做厨房的东厢飘进院子,沁人心腑。一干人等端着红漆托盘在院中来往于灶间和南屋客厅之间,可谁也没看见高家少爷和他(她)们擦肩而过,更没看见他通过宅间门径进入东面高金虎新房所在的宅院。好像那时的少爷已变成一个幽灵,可以不显形影地在人群中间随意穿行。事实上高金豹穿过院子时不存丝毫诡谲,他大摇大摆从院子正中走过,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也响得很重。走过厨房时还转头向里面看了一眼,他看见了在厨房指挥厨子们烹饪的母亲的后背。那瞬间他的步伐似乎有些犹疑,像有话要对母亲说,却没有,接着他又大摇大摆地拐进他哥娶亲的东院。他后来一口咬定那时他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会他走进东院,好像神差鬼使,也自然没人肯相信他的这番鬼话。
东院静悄悄的,虽静却洋溢着充足的婚庆气氛,悬挂在正屋门旁的一对大圆灯笼照得院子四下红彤彤的。院墙上,树上以及亮着的新房窗子上贴着许多大红喜字。他进院后立即闻到一般强烈的香气,这香不同于烹饪之香,是清淡扑鼻的花香。后来他说那时他感到十分的诧异,五月里他竟然闻到八月里才有的桂花香,他知道这宅院里确实种植了桂花树,他所属的西宅也有,他爹对两个儿子在什么事情上都不厚此薄彼。他即使醉了,也晓得桂花无论如何不会在春季里开放。他就在院子里寻觅,借着灯笼的光芒寻觅那棵怪异的不晓时节的桂花树。寻着寻着他就看见了蒙着头盖的新嫂子,新嫂子盘腿坐在铺着厚厚锦缎被褥的炕头上,一动不动,观音像一般。烛光将屋子映红,着红衣红裤的女子像一块燃得正亮的炭火。这副模样的她在今日已见过两遭,作为哥的傧相随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在她娘家大门口看过她上轿,抬回来在自家大门口又看见她下轿。他仅看见新嫂子着鲜红嫁衣袅袅婷婷的身姿,如同此刻她的面目仍让那块垂下来的红布遮挡着,令人幻想。新嫂子一定是听见进屋的脚步声,因随之他听见一声细柔甜润的问话秋菊这么快就吃好饭了吗?他没吭声,只是大吐着酒气,眼直勾勾地盯着炕上那块刺目的“炭火”,感到“炭火”强烈的热度将自己的皮肤灼痛。这时那悦耳的甜声又起,秋菊你咋不说话呀,你喝酒了吗?他就咳了声。他看见女子的身子兀地哆嗦一下,随着胸脯便急剧地起伏,连喘气的声音听得清楚。他觉得肚里的酒开始上涌,像一股火焰向上燃烧。他将手抬起伸向女子头顶,想掀开那碍事的玩意儿看看女子的模样,一日来这始终是一种诱惑。他的手尚未有作为时,便听女子又有出声:喜宴这么早就散了吗?他含含混混地“嗯”了声,手却僵在了半空,混沌中似有一丝清晰的意识溢出;这头盖不是他可以动得的。只片刻,他的手便下移了,他毅然抓住女子放在膝上的一只手,握握。可似乎觉得不够,又伸出另只手抓住女子的另一只手。再握握。这时他的酒已全部涌向头顶,涨得脑袋嗡嗡直响,再往下全部的行为便是信马由缰眼到手到了。他看见了女子两只半压在腿下的脚,便握住。轻轻捏捏。他觉得滑腻无比,像两块出水的卵石。随着他醉眼惺忪的目光,他又自下而上抚摸了女子的腿腰。当他的两手同时抓住女子的两个奶子时便不再移动了,在此住留,安营扎寨。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女子抱在胸前的两只出生不久的小绒鸡,又软和又热乎。他摸摸按按揉揉,爱不释手,像一个初得玩物的稚童那般地迷恋与执著。这真好哇。这是那时刻他反复说的也是唯一说的话。他觉得那女子一定是听见了,因为他似乎听到她的同样呓语般的回应。他忘记了外界的一切,乐此不疲地与女子怀里的绒鸡亲热嬉戏,全神贯注,又迷迷离离,直到他听见女子说道快住手听闹房的人进院了。这声音响在耳边不啻一声惊雷……
在高凤山轰然倒下的那一刻,“歹人”高金豹已离开村子二十多里的路,跌跌撞撞行走在黑茫茫的山野间。他看得见夜中的昆嵛山,天上只要有一颗星星在闪烁,昆嵛山便会显示出它的伟岸身影。那是一座永不消失的大山。此时大山横在他的右首,像一只插上夜空的巨掌,由此他明白自己正走向东方。那是“文登学”的居地。此刻他的神智已完全清醒。他兀地后怕,噤若寒蝉,当他在新房和蒙着盖头的新嫂子调情时酒力正拨弄着他,他觉得只是儿时的自己和某个村中小女孩嬉闹,平平常常。他哥高金虎和一伙闹房的人走进东宅的嘈杂声给他吓醒了酒,他一下子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也活该倒楣,要是他越墙出去那刻没被发现,这事也就平安过去。可他没这样的好运。再是他紧接又犯了一个过失:跳出东院后他本该悄悄潜回老宅,那时老宅里喜宴刚散,到处乱哄哄一片,谁也不会留意突然多了个少爷,他就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可以弥尔盖彰再跑回街上帮他的新郎哥哥追赶“歹人”。而那时他吓蒙了。他没经验,不老成,更不是劫花惯贼,他像一只被人追赶的兔子仓皇奔逃出村。事情便由此而不可收拾,奔逃成了他事实上的不打自招。
春天的夜晚很冷,雾气很重,很快将衣裳弄得潮湿。他一阵一阵打着寒颤,汗却不住往下滴落。他不知道要奔向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该怎样收场,他只知道必须躲避父亲的惩罚。父亲决不会饶恕他,他深知父亲的品行禀性,父亲是个极爱脸面的人,只要与他的名声、品性有关的事,他决不等闲视之。事实上父亲一直是乡人心目中的正人君子,是乡绅中的领袖,在这一方地面上父亲无形中将自己树立成一个楷模人物。他对人和气,乐于助人,于是很具威望,他的话在乡绅和民众间可以说一呼百应。然而父亲对自己的家人却十分的严厉,家法律条人人都须遵守。这似乎是他们家族的一种传统。他的祖父和祖父的祖父对他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同样都不消停。对比之下,父亲在生子和养子之间对生子的他更为苛刻,这种不同,常常使他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而亲生的是哥哥。日积月累,这种苛刻不仅造成他对父亲的惧怕,同时又滋生出一种隐隐的仇恨。在他成年以后,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是不谋的,他时刻都对父亲怀有警惕,同时又不断以种种乖戾方式与父亲对抗,而对抗换来的又是更为严厉的惩罚。如同一种恶性循环,他和父亲的关系愈来愈难以相容。如果说以前他与父亲的作对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伎俩,而这次却迥然不同,这次是揭了父亲的脸皮,家丑让他在乡人面前无地自容。他心中有数,尊傲的父亲这次决不会饶恕他,这也是事发之后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的缘由所在。至于走到哪里去,他来不及去想。此刻他心神不定地走在寒冷的山道上仍然无所适从,弄不清下一步的归宿。天放亮了,曙光在前,曙光并不能驱除他心中浓重的阴影。
曙光却将高金豹的父亲高老爷子从炕头上唤醒。昨晚昏死过去之后,全家人群龙无首不知所措,唯高金豹的母亲高老太太尚晓得央人请来邻村的郎中,也如此而已,之后便把这个仅会喘气的人交给了郎中折腾。郎中使尽浑身解数欲救高老爷子一命。这郎中并不比高老爷子年轻,他手脚麻利地为高老爷子针灸,针灸是乡间医生们的包治百病的医术。他先下针,针扎下去高老爷子无动于衷如同扎在一截树桩上。再扎,仍无效,于是便改换手法:灸。屋子里弥漫着灸草呛人的白烟,这烟浓烈得大半可以呛得死人活转,何况高老爷子毕竟还残留着一口气。他苏醒后未睁开眼睛便大咳不止,郎中就赶紧叫人撤走了仍在冒烟的灸草,并撕碎窗纸让新鲜空气进来。同时一缕清亮的曙光也从窗棂里射进屋子。
高老爷子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站在炕前的养子高金虎那张比以往更冷漠呆憨的脸。十六年前,这张脸曾使他动了恻隐之心,将这个外乡流浪儿收留并认作养子。奇怪,这段对他和金虎都至关重要的往事也似乎已经淡忘了,这大抵是因为多年来在他的意识中一直将金虎当作自己亲生的缘故吧。而此刻,当他从昏迷中醒来,金虎那隐于悲哀后面唯他可窥视出来的一丝异己的恨意让他的心兀地一沉,随之眼前便现出那个冬日将尽的阴霾的早晨。
残雪在龙泉汤镇街上任风驱赶,空中弥漫着雾般的雪尘,骑着骡子的他透过雪尘看见一个孩子蜷缩在一个屋角下,像一个被人遗弃的破包袱。事实上他看头一眼也真的当成一个破包袱。在他即要转过脸时,他看见那“包袱”动了动,这一动便改变了后来的一切。他将这个孩子放在骡子背上,自己牵着回村。到家后那孩子狼吞虎咽大吃一顿后,便在暖烘烘的炕上睡着了。这一觉直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孩子瘦削的面颊透出一线红润,接着又让孩子饱餐一顿,饭毕他才向他寻根问底。孩子虽木讷却不愚笨,他问及的事情几乎皆能作答。他家在西面的即墨县境,上年秋天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