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阳光充沛-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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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那只穿海军装,是个男孩。”
宜室小时候也有那样的洋娃娃,惠罗公司买回来,还戴小小白手套呢。
瑟瑟紧张地问母亲:“我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带走吗?”
宜室伏在露台栏杆上看夕阳西下,听见瑟瑟语气焦急,不禁惆怅。
才几岁大的孩子,已经对身外物有这许多留恋,样样不舍得,事事丢不下,再过几年,可怎么办?
也该看看该撇下什么了。
若请教宜家,她一定说:“咄,统统送人,到那边再买新的,何必打包付运卸货,麻烦得要死。”
但是,两年来珍若拱璧的数十本照相簿带不带?既然不舍得,那么,孩子们的成绩表、证书、贴过壁报板的图画也得带,尚知心爱的若干线装书当然更加要带,这样一算,反正已经半只货柜箱,不如干脆填它:皮大衣、家具、银器、水晶灯、瓷器,一股脑儿,开张清单。
若果不是移民,谁会去仔细数身边的杂物。
要做到像宜家这样坦荡荡,谈何容易。
宜室自惭形秽,她仿佛听到妹妹笑她:“痴人,红尘里的痴儿,到头来,你连你的皮囊都要搁下,何况是—两件珍珠玉石。”
但是宜室恋恋风尘。
她先为她名下的身外物列一张单子,运用她的管理才华,将财产分为几个项目,细细一一数清楚。
宜室不相信她拥有这么多!
她简直像是在写一本货品目录。
历年来不停的买买买,偶然也把不需要的东西送人,或干脆丢掉,但还是堆山积海。
原先认为自己生活最朴素不过的宜室竟自储物室翻出六十八双鞋子。
其中有不少是晚装鞋,不能不备,但穿的次数不多,簇新,款式已经不流行,白扔在那里蒙尘。
每个晚上,宜室有条有理的收拾一个小时,到周末抽空亲自送到慈善机关。
尚知说:“这么快已经做起来了。”
宜室对他的置评不予置评。
每丢弃一件东西,都要下一次狠心。
一日,瑟瑟陪她折叠衣服,问:“这件好大的裙子,是你的吗?”
“是我的孕妇服,怀小琴的时候穿过,怀你的时候再穿。”
瑟瑟顿时不服气:“我一向要穿姐姐旧衣服,没想到在妈妈肚子里,也一样穿姐姐着过的衣服。”
宜室笑作一团。
“妈妈,这件衣服,不要送人好不好。”
宜室讶异,“为什么。”
“一送人,妈妈就忘记怀育我们的情形了。”
“怎么会。”
“不会也已失去证据。”
小小年纪的瑟瑟说话有许多哲学,令宜室费煞思量。
宜室向瑟瑟解释,“带在身边也没用。”
没想到瑟瑟反问;“难道除出书包与校服,什么都没用?”
宜室也有点糊涂,她只觉得许多爱与恨都似没了着落,本来应当扑上去同继母好好理论,把过去恩怨统统数清楚,但一想到迟早要离开这块地这些人,忽然手足无措,反应失常迟钝。
看在旁人眼中,只道汤宜室忠厚纯良。
那堆过时的孕妇服,还是送出去了。
也许是宜室多心,但是她仿佛觉得把一部分记忆也送走,点点滴滴加在一起,到最后,抵达加拿大温哥华市的,可能只是汤宜室的一具躯壳。
最刺激的一回,是打开一只饼干锡罐,取出一对小小穿着新郎新娘礼服的人型。
“这是什么?”瑟瑟从来没有见过。
小琴兴奋的说:“我知道,是结婚蛋糕上的装饰品!”
“对,”尚知笑,“正是你父母的结婚蛋糕。”
瑟瑟问:“那时我与姐姐出生没有?”
“呵呵呵,”尚知看妻子一眼,“非礼勿问,我与你母亲克已复礼,婚后足足一年,你姐姐才生下来”
宜室说:“无论怎么样,这件废物我决定带走。”
尚知吁出一口气,“人类真是奇怪,”他也发觉了,“自恋成狂,一切同自身过去有关的一草一木,都当作宝贝,可见自视有多高。”
“李知,”宜室说,“还没轮到你那些图章石头印泥盒子邮票本子呢,别嘴硬了。”
尚知连忙噤声。
“限你们各人在四个星期内列清单子,好让我做总会计。”
“太苛限了,三个月差不多。”尚知叫苦。
“我整个房间里一切都要。”小琴最干脆。
“那匹摇摇马是否借给表弟,要向他拿回来。”瑟瑟说。
宜室叹口气,“我有种感觉也许我们永远走不成。”
验眼时他们才发现小琴有两百多度近视。而尚知一时嘴快,把七岁时患过肠热的病历都告诉看护。医生很不客气的对宜室说:“整形美容也是一项手术。”意思是请从实招来。
一切一切,都叫李家筋疲力倦。
第7章
小琴问母亲:“下一步是什么?”
“都做完了,现在单是等入境证就行。”
一家四口恍然若失,有种反高潮的失落感,所有的节目都表演完毕?那,空出来的时间怎么办。
尚知鼓励两个女儿:“你们的清单还没有交出来。”
“该去订飞机票了。”宜室说。”
小琴略觉宽慰,“找学校。”
宜室说:“看房子。”
尚知作出总结,“所以,好戏才刚刚开场。”
太热闹了,宜室怕她吃不消,要精神崩溃。
百上加斤,她还要如常上班。
星期日更得拉大队往广东茶楼与亲友聚会。
琴瑟她们挺不喜欢这种场合,坐着静静不动,冷眼旁观,表弟妹喧哗在地上打滚追逐吵闹。
兼承母系遗传,她俩情愿到咖啡室喝巧克力冰淇淋梳打。
一位表亲笑问;“你们几时逃难?”
宜室假装聋子双耳,“这只合桃酥倒很好吃。”
“我们决定不走了,要走也走得成,前几个月哪,凡有身分证,都获批准移民加拿大。”
“怕什么怕得那么厉害?”有位太太问宜室。
宜室取起茶壶,逐位添茶侍候,始终维持笑容,唉,能应付那一百几十位同事,就能敷衍这群太太奶奶。
一顿茶下来,比打仗还累。
小琴说:“我觉得好像有人讽刺我们。”
“是吗,亲戚间若果停止冷嘲热讽,就显得生疏了。”宜室笑。
“我结婚要挑个没有亲戚的男人。”小琴生气。
“听见没有李尚知,女儿比我有精慧得多了。”
李尚知苦笑。
他的海外教席仍无下落。
宜室好像从头到尾没有为他未来的职业担心过。她决定提早退休,也下意识鼓励尚知作随从。
尚知听见宜室临睡前朗诵名句:“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她立定决心要说服自己。
女性勇敢起来真是可圈可点。
尚知扪心自问,要他带头办这件复杂的大事,可能做不到。
他手上有一颗田费,去年老父游中国时替他买来,一直不知刻什么字,忽然灵感来到,他跑到书房,埋头苦干,刻了吾爱吾妻四个字。
也不拿给宜室看,悠然自得,心头宽慰。
宜室进来,看见书桌上堆满工具,咕哝道:“一间书房几个人用,挤逼得慌,非买幢大屋子不可,五六个房间,大把私人活动空间。”
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奢望。
她写信到温哥华地产公司索取资料,房屋经纪反应热烈,很快手头上小册子一大堆。
尚知说:“宜室你即将成为专家。”
谁说不是。
“你看这一幢多理想,永久地权总面积二千三百七十七平方英尺,两层高全新前后草园,地码四十六英尺乘九十八英尺,四间睡房,一客厅一饭厅,游戏室、家庭室,还有,厨房宽达两百多英尺,喷嘴浴缸,两个壁炉,加房间壁柜,两个车房。”
小琴听得虚荣心发作,伏到母亲身边说:“哗。”
尚知问:“开价多少?”
“已经涨上了。”
“多少?”
“十八万四千九。”
“不可思议。”
“拿来当都值得。”
“切戒暴发户口气。”
“真的,还送厨柜炉头洗衣干衣机,全屋地毯灯 饰浴室梳妆台一应俱全。”
小琴问:“妈妈我们几时走?”
“确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试想想这里新发展区明年年底才能入伙的八百平方英尺新公寓都开价一百万,且是个空壳子,一切自备。”
尚知答:“安居是,但我不知在那边我有没有资格乐业。”
“尚知,你几时见过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好像真的豁出去了。”
“尚知我需要转变环境,十多年来埋头苦于,腰背经已佝倭。父亲赠我遗产,就是想我生活过得舒服些自在些,我不想辜负他的心意。”
尚知无言。
“自大学出来,我俩一直做到如今,没有真正休息,我一直想,人生除了辛劳工作,一定还有其他吧,星期六下午出差,听到隔壁人家洗麻将牌清脆的声响,羡慕得嘴巴都苦涩,几时轮到我也凉凉去。”
尚知笑容勉强,“怎么搞的,思想好似封建时代小媳妇。”
“我们这一代妇女做得似全天候乌龟,女同事间小产事件越来越多,无他,体力实在负荷不来,母体产生自然保护作用,只得挽救自身,牺牲胎儿,以图生存,听上去很原始很残忍吧,太平盛世,表面上吃得好穿得好,精神却扯至崩溃边缘……”
尚知劝道:“你这篇保卫妇女宣言是几时写下的?”
宜室料到尚知同情而不了解,只觉无味。
只听得尚知说:“睡吧。”
凡是遇到棘手而一时不能解决的问题,他总是建议睡,仿佛一睡烦恼使自动消失。说也奇怪,李尚知睡觉本领比谁都大,从不失眠。
宜室不服气,“睡睡睡。”她喃喃道。
尚知笑,“声音别那么大,邻居听到,以为我们是色情狂。”
宜室啼笑皆非。
第二天,宜室回到写字楼,看见贾姬坐在她位置上看她的报纸。
宜室一瞥,边脱外套边说:“不是叫你看副刊,小姐。”
“你管我呢。”贾姬咬一口三文治。
她悠然自得,无牵无挂的姿态令宜室艳羡,真的,一箪食,一瓢饮,单身人士,不改其乐。一旦有了家室,怎么飘逸得起来,事事以另一半为重,再下来排到子女,主妇并无地位可言。
贾姬说:“奇怪,这些专栏作家,平时各有各风格,统统牙尖嘴利,移了民,寄回来的稿子,却不约而同,顺民似的写起彼邦的超级市场来,而且都没声价赞好,却是什么缘故?”
宜室有个推想,刚要说出来,贾姬比她先开口:“西方极乐世界地大物博,除出美丽骄人的超级市场,一定还有其他值得书写的人物事吧。”
宜室不出声。
“难道天天就是家到市场、市场到家?”贾姬问:“抑或离乡别井,牺牲太大,故此不住自慰:看,连市场都比故乡的圆?”
宜室没好气,“你为什么不写封读者信去问一问。”
“拜托,宜室,你若写信给我,千万别告诉我那边的苹果有多大,花儿有多香,我会妨忌的。”
宜室没好气问:“老板呢。”
“热锅上蚂蚁似,有人看房子,她在家侍候,一下子被压掉十万价,气得不得了,上午告假。”
宜室轻轻说:“都为这些忙得憔悴,谁肯好好工作。”
贾姬合上报纸,笑道:“我。”
“几时走?总有一天你要归队。”
“该走的时候才走。”
“嗳,你大大出息了,说过的话等于没说。”
“你们打不打算拖?”
宜室摇摇头,“半年内出发。”
“义无反顾?”
“又不是去冥王星,温哥华是个美丽的城市。”
“啊当然,碧海、青天,还有夜夜心。”
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