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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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避开黑魈魈的已经关闭过夜的大房间,在火炬手引导下走上石阶,来到走廊中的一道门前。门敞开了,他进入了自己的居室。那是一套三间的房屋,一间卧室,两间住房,有着高大的拱门和没铺地毯的冰凉的地板。壁炉上有堆放冬季劈柴的薪架,还有适合于一个奢侈时代中奢侈国家的侯爵身份的一切奢侈品。上一代的路易王,万世不绝的王家世系的路易十四朝的风格在这些华丽的家具上表现得很明显。其中也间杂了许多例证,反映出法兰西历史中一些其它的古老篇章。
在第三间房里为两个人准备的晚餐已经摆好。庄园有个圆顶的碉楼,这间房伸在碉楼里,不大,但天花板很高,窗户敞开,木质的百叶窗紧闭,因此黑暗的夜只表现在宽阔的石头背景的浅黑色水平条纹上。
“我的侄子,”侯爵瞥了一眼摆好的晚餐,说,“他们说他还没有到。”
他确实没有到,但侯爵却等着跟他见面。
“啊!他今天晚上未必会到,不过,晚饭就像这样留着。我一刻钟之后就来。”
一刻钟后一切就绪,侯爵一人在华贵精美的晚宴桌前坐下。他的椅子背着窗户。他已经喝了汤,正常起一杯波尔多酒要喝,却又放下了。
“那是什么?”他平静地问道,同时仔细地望着衬在石壁后的黑色条纹。
“那个么,大人?”
“在百叶窗外面。把百叶窗打开。”
百叶窗打开了。
“怎么样?”
“大人,什么都没有?窗外只有树和黑夜。”
说话的仆人已敞开了百叶窗,望过—无所有的黑夜,转过身背对空虚站着,等候指示。
“行了,”不动声色的主人说,“关上吧!”
百叶窗关上了,侯爵继续吃晚饭。吃了一半,手中拿着杯子又停下了。他听见了车轮声。车声轻快地来到庄园前面。
“去问问是谁来了。”
是侯爵的侄子。下午他落在侯爵后面几个里格,却迅速缩短了距离,但并没有在路上赶上侯爵,只在驿站听说在他前面。
侯爵吩咐告诉他晚餐已经在等候,请他立即前来。他不久就到了。我们在英国早已认识他,他是查尔斯·达尔内。
侯爵有礼貌地接待了他,但两人并未握手。
“你是昨天离开巴黎的吧,先生?”他对大人说,一面就座。
“是昨天。你呢?”
“我是直接来的。”
“从伦敦?”
“是的。”
“花了重多时间哩,”侯爵微笑说。
“不多,我是直接来的。”
“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路上花了很多时间,而是花了很多时间才决定来的。”
“我受到——”回答时侄子停顿了一会儿,“好多事情耽误。”
“当然,”温文尔雅的叔叔回答。
有仆人在身边,两人没多说话。咖啡上过,只剩下他俩时,侄子才望了叔父一眼,跟那像个精致假面的脸上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开始了谈话。
“我按照你的希望回来了,追求的还是使我离开的那个目标。那目标把我卷入了意想不到的大危险,但我的目标是神圣的,即使要我为之死去,我也死而无怨。”
“不要说死,”叔父说,“用不着说死。”
“我怀疑,先生,”侄子回答,“即使它把我送到死亡的边缘,你是否愿意加以制止。”
鼻子上的小窝加深了,残忍的脸上细细的直纹拉长了,说明侄子想得不错。叔父却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表示抗议。那手势显然不过是良好教养的轻微表现,叫人信不过。
“实际上,先生,”侄子继续说下去,“从我知道的情况看来,你曾有意让我已经令人怀疑的处境更加令人怀疑。”
“没有,没有,没有,”叔父快快活活地说。
“不过,无论我处境如何,”侄子极怀疑地瞥了他一眼,说了下去,“我知道你的外交策略是会让休制止我的,而且会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我的朋友,这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叔父说,鼻翼上的小窝轻微地动了动。“请答应我一个请求:回忆一下。那话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了。”
“我回忆得起来。”
“谢谢你,”侯爵说——口气十分甜蜜。
他的语调在空中回荡,差不多像乐器的声音。
“实际上,先生,”侄子接下去说,“我相信是你的不幸和我的幸运使我没有在法国被抓进监牢。”
“我不太明白,”叔父啜着咖啡说。“能劳驾解释解释么?”
“我相信你若不是在宫廷失宠,也不曾在多年前那片阴云的笼罩之下,你可能早就用一张空白逮捕证把我送到某个要塞无限期地幽囚起来了。”
“有可能,”叔父极其平静地说,“为了家族的荣誉,我是可能下决心干扰你到那种程度的。请谅解。”
“我很高兴地发现,前天的官廷接见仍然—如既往,态度冷淡,”侄子说。
“要是我,就不会说高兴了,朋友,”叔父彬彬有礼地说,“我不会那么有把握认为给你个好机会在孤独中去思考思考要比让你一意孤行对你的命运有好处得多。可是,讨论这个问题并无用处。正如你所说,我的处境不好。这一类促人改正错误的手段,这一类有利干家族权力和荣誉的温和措施,这一类可以像这样干扰你的小小的恩赐,现在是要看上面的兴趣,还得要反复请求才能得到的。因为求之者众,得之者寡!可以前并不如此,法兰西在这类问题上已是江河日下。并不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对周围的贱民曾操着生杀予夺之权。许多像这样的狗就曾叫人从这间屋子拉出去绞死,而在隔壁房间(我现在的卧室),据我们所知,有一个家伙就因为为他的女儿表现了某种放肆的敏感便被用匕首杀死了——那女儿难道是他的么?我们已失去了许多特权;一种新的哲学正在流行;目前要重新强调我们的地位就可能给我们带来真正的麻烦——我只说‘可能’,还不至于说‘准会’。一切都很不像话,很不像话!”
侯爵嗅了一小撮鼻烟,摇了摇头,优雅地表现了失望,仿佛这个国家毕豪还有他,而他却是个当之无傀的伟大人物,能够重振家邦似的。
“对于我们的地位我们过去和现在都强调得够多的了,”侄子阴郁地说,“我相信我们的家庭在法国是人们所深恶痛绝的。”
“但愿如此,”叔父说,“对高位者的仇恨是卑贱者不自觉的崇敬。”
“在这周围的乡村里,”侄子仍用刚才的口气说,“我就看不到一张对我表示尊重的面孔,有的只是对于恐怖与奴役的阴沉的服从。”
“那正是对家族威势的赞美,”侯爵说,“是家族维持威势的方式所应当获得的赞美,哈!”他又吸了一小撮鼻烟,把一条腿轻轻地搁在另一条腿上。
但是,当他的侄子一只手肘靠在桌上,沉思地、沮丧地用手遮住眼睛时,那精致的假面却带着跟它所装出的满不在乎的神气很不相同的表情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凝聚了紧张、阴鸷和仇恨。
“镇压是唯一经久耐用的哲学。恐怖与奴役造成阴沉的尊敬,我的朋友,”侯爵说,“可以让狗听从鞭子的命令——只要房顶还能遮挡住天空。”说时他望了望房顶。
房顶未必能如侯爵设想的那么长久地遮挡住天空。若是那天晚上侯爵能看到几年后那所庄园和其它五十个类似庄园的画面的话,他恐怕难以想象那片抢掠一空的烧成焦炭的废墟竟会是他今天的庄园。至于他刚才吹嘘的屋顶,他可能发现它将用另一种方式遮挡住天空——就是说,让屋顶化作铅弹,从十万支毛瑟枪枪管射出,使人们的眼睛永远对天空闭上。
“而且,”侯爵说,“若是你置家族的荣誉与安宁于不顾的话,我便只好努力维护了。可是你一定很疲倦了。今晚的磋商是否到此为止?”
“再谈一会儿吧!”
“一小时,如果你高兴的话。”
“先生,”侄子说,“我们犯了错误,正在自食其果。”
“是我们犯了错误么?”侯爵重复道,带着反问的微笑,优美地指了指侄子,再指了指自己。
“我们的家族,我们光荣的家族。对于它的荣誉我们俩都很看重,可是态度却完全不同。就在我父亲的时代,我们就犯下了数不清的错误。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拂逆了我们的意愿,就要受到伤害。我何必说我父亲的时代呢,那不也是你的时代么?我能把我父亲的孪生兄弟、共同继承人,也是现在的继承人跟他自己分开么?”
“死亡已把我们分开了!”侯爵说。
“还留下了我,”侄子回答,“把我跟一个我认为可怕的制度绑在一起,要我对它负责,而我却对它无能为力。要我执行我亲爱的母亲唇边的最后要求,服从我亲爱的母亲的最后遗愿,要我怜悯,要我补救,却又让我得不到支持和力量,受到煎熬折磨。”
“要想在我这儿找到支持和力量,侄子,”侯爵用食指点了点侄子的胸口——此时他俩正站在壁炉前,“你是永远也办不到的,你要明白。”
他那白皙的脸上每一根细直的皱纹都残忍地、狡猾地、紧紧地皱到了一起。他一声不响地站着,望着他的侄子,手上捏着鼻烟盒。他再一次点了点他侄子的胸脯,仿佛他的指尖是匕首的刀尖,他正用它巧妙地刺透他侄子的身子。他说:
“我的朋友,我宁可为我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制度的永存而死。”
说完他嗅了最后一撮鼻烟,然后把鼻烟盒塞进了口袋。
“最好还是明智一点,”他按了按桌上的一个小铃,补充说,“接受你天生的命运吧!可是你已是无可救药了,查尔斯先生,我知道。”
“我已失去了这份家产和法国,”侄子悲伤地说,“我把它们放弃了。”
“家产和法国是你的么,你凭什么放弃?法国也许是你的。可财产也是你的么?这是几乎不用提起的事;现在它是你的么?”
“我那话没有提出要求的意思。可明天它就会由我继承的一一”
“这我倒斗胆以为未必可能。”
“——二十年后吧——”
“你给了我太大的荣幸,”候爵说,“可我仍然坚持我刚才的假定。”
“——我愿意放弃财产,到别的地方靠别的办法过活。我放弃的东西很少,除了一片痛苦与毁灭的荒原,还能有什么?”
“啊!”候爵说,环视着豪华的房子。
“这屋子看起来倒挺漂亮,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全局而言只不过是座摇摇欲坠的华厦而已。这里只有浪费、暴政、敲诈、债务、抵押、压迫、饥饿、赤裸和痛苦。”
“啊!”候爵又说,似乎很满意。
“即使它能属于我,它也必须交到某些更有资格解放它、让它逐渐摆脱重压的人手里(如果还有可能这样做的话),使已被它逼得忍无可忍却又离不开它的受苦人的下一代少受些苦难。但这已与我无关,天谴已落在这份财产上,也落到了这整个国土上。”
“那你呢?”叔父说,“请原谅我的好奇,按你的新哲学的道理,你还打算活下去么?”
“为了活下去,我要跟我的同胞们一样靠工作来维持生活——我的有贵族身份的同胞们有一天也会这样做的。”
“比如,在英国?”
“是的,在这个国家我不会贴污我家族的荣誉,在别的国家我也不会损害我家族的姓氏,因为我在国外没有使用它。”
刚才的铃声已命令隔壁房间点起了灯。现在灯光已从相通的门里照射进来。侯爵望了望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