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人杰-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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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珍娘四人被安排在庵堂的东侧房。因为两个孩子和婶婶都吃了饭,二生和菊儿早睡觉了。李明珍一边吃饭,一边思前想后。婶婶说:“那师太是咱的亲人,为啥就不肯相认了呢?难道说这些尼姑、和尚一入门就六亲不认了?”
李明珍说:“嘛亲人?”
婶婶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多年的窗户纸我没捅透。其实,那个老尼姑就是你婆婆!就是周玉的生身母亲,二生的亲奶奶呀!”
李明珍这才想起周显成为嘛说话吞吞吐吐,原来是这么一段情由。婶婶便把三十七年前的往事一五一十细说了一遍。李明珍听了半天没说话,只是暗暗流泪,心里如同翻江倒海,思前想后,认不认这个婆婆呢?如认吧,自己早和周玉离了婚。不认吧,身边二生可是人家的亲孙子,这是人家的骨血!
李明珍想了想说:“婶,您说是让我认呢,还是不让我认?”
婶婶说:“孩子,你要认,因为你还带着人家的孩子!况且你离婚没离家,你当然还是人家的儿媳妇。”娘儿俩聊到半夜,给两个孩子又重新盖好被,才吹灯睡觉。
第二天清早,老尼练完功去看李明珍一家。她问讯说:“施主一宿可安生?”
李明珍说:“晚辈一宿休息得可好了,这里气爽清新,夜里寂静无声,可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我娘休息得也好!”
老尼面无表情,如对陌生人讲话一样,说:“如来庵,可居住长久日子。本庵二十余亩土地,可去劳作。今老尼有一打算,两个小施主正是启蒙之时,一日也不可荒废学业,本庵有师可教。从正课小学教起,一直可教到中学。小施主与老尼有缘份,老尼愿教三五更功法。可习武强身,不知二位施主可允否?”
李明珍说:“感谢长辈教诲!”
婶婶则瞪眼说:“咱从小干惯了庄稼活,俺闲不住。你放心,咱俩差不多是同岁人,咱干得动活。你说教两个孩子识字,那正好。习武也行,反正都是你们家的人,你怎么安排怎么办!”
老尼姑不接话茬,只说:“若二位施主无异议,从明日就开始吧!”
婶婶听不懂说的半文言话,便大声说:“我听不懂,你山西味儿太浓!”
老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低头退出门外。
两个孩子听说白天上学,早起、晚上练武,高兴极了。老尼退出不多时,领来一个小尼,此小尼年约二十多岁。老尼对李明珍说:“此小尼高中毕业,刚刚脱俗一年,可教两位小施主。”
婶婶却斜着两眼看老尼,说:“我说柳家妹妹,你就不认俺啦?”
婶婶拉过李明珍说:“她可是你的儿媳妇呀!还有你的小孙孙,你入了佛门,就六亲不认了?啊?”老尼一甩手走了。把婶婶气得呼呼喘粗气。
李明珍说:“婶啦,人家出身脱俗,可能不染红尘事了。”
婶婶说:“不行,二生,你去跪在你奶奶跟前叫奶奶!”
二生瞪瞪眼,马上跑出门外,抱住老尼大腿,口里喊着“奶奶,奶奶”。老尼站立不动,扶起二生,两眼泪汪汪看着二生,一边摇头一边擦泪,说:“小施主,白天和那老师学习,晚上师太教你们学武艺,去吧!”
这天傍晚,湾道山大队派车把式接李明珍回大队。李明珍一想,事发突然,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车把式只说请回大队。李明珍见车把式不说实话也就不再追问。向婶婶打了招呼,又和师太告辞。
老尼单掌一竖说:“阿弥陀佛,天灾人祸,好人一生怕有难,你去吧!老尼尽心教两小施主就是!”
李明珍没敢多想,坐上马车就走了。
今年雨水充足,山上坡地都应时种上了庄稼、栽上了红薯。七里河八十亩坡地麦子长势喜人,眼看丰收在望。周显成和大队干部估产,每亩最少产八百斤。每户社员平均能分夏粮三百斤。
周显成把李明珍一家老少四口送到百里之外的安全之地,连夜又折回来。在家眯糊一个时辰,就带几个社员赶到西山小学外挖鱼鳞坑。李明珍从六三年就制定下植树规划。每年春天在西山校外种植桃树、杏树、梨树、核桃和栗子树。她根据果树结果时间不同,栽种果树。六三年栽种的三百棵桃树,已经结果,开始变卖成钱。杏树明年也将有收获。计划用五年时间种下一千棵果树。等全部果树开花结果时,湾道山小学的学生就可以免交一切费用。而且,还要把积蓄下来的钱,盖一所更好的、更漂亮的学校。再有一年,西山岗便种满了果树。今天,周显成带头来挖鱼鳞坑,就是来完成李明珍的规划任务,其主要目的是为了防止那些闹事的红卫兵再来学校捣乱。
湾道山大队坐落在山与河之间。南山叫馒头山,不高不险。东山叫棋盘山,山不高却是悬崖峭壁。北边靠七里河,河岸砂石南北五里宽,河中是潺潺流水东去。其实周显成不但带队看护学校,在这山山峁峁都布下了眼线,只要那群红卫兵或生面人,不管是南来北进,东突西绕,都有社员盯着他们。就在这时,有社员赶来报告,说昨日那个高个子红卫兵去七里河坡地看麦田,他和社员们说这块地是资本主义温床,指着砂石场说,这是明目张胆地走资本主义道路。社员们和他斗起嘴来。
周显成说:“这小子想干什么?岁数不大心眼不少!他这是搜集罪证材料!可别把他打了!”
周显成马上赶到砂石场。此时那个高个子红卫兵已向皇台镇方向走去。
周显成见他一人,心中狐疑,紧追几步说:“喂,革命小将,你慢点走!咱们见过两次面,也没通报姓名。”
高个子红卫兵扭过头说:“哦,是支书!我叫什么无所谓,我们这次来皇台镇,主要是来抓漏网右派李明珍,和支书您老人家无关!看是不是把她交给我们,我们学校的右派,都受到了革命的大批判,触及到了灵魂。唯有这个漏网右派,想逃避群众运动!”
周显成说:“我看这么办,关于李老师的事,你们就别管了。”
高个子红卫兵说:“我说话不算,你跟我去和战友们说!他们在皇台镇等我呢!”
周显成心里想,我亲自和小将们做做思想工作,也许能答应。
二人边走边说,一转眼快到皇台镇了。周显成又一想,我求他们干啥?跟他去皇台镇干啥?扭身想回湾道山,说:“红卫兵小将,我还有事忙——”刚往回走了几步,那高个子红卫兵喊:“革命小将们,出来吧!”一声呼喊,三十几个红卫兵从山坡后钻出,赶上来七手八脚将周显成摁住。高个子红卫兵说:“你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你今天想回大队,没门!什么时候交出那个漏网右派,什么时候给你一点自由。走!押他回公社!”
周显成此时后悔不迭,唉,打了一辈子鸟,今日却被鸟儿啄了眼睛。
原来这伙红卫兵已侦察到李明珍被转移,所以引出老支书“自投罗网”。
周显成跟高个子红卫兵走了多时,不见回来,社员们怀疑出了问题。几个大队委员带一伙社员就追到皇台镇。先去皇台镇中学寻找,不见人影。后又找到公社,还是没有人影。找到派出所,派出所值班民警说:“听说这伙红卫兵押着老周头,向他要人,他不答应,就拉向镇东边去了。是不是下了山?我可没看到!”
这几人风风火火顺路向东追去,一直追到山下,仍不见一个踪影。大家又返回来,见人就问,一直打听到供销社。
一个营业员说:“这伙人刚刚开汽车走了,他们是从老地堡里钻出来的。你们去看看吧,那老周头却没见出来……”人们马上冲到老地堡。这座老地堡就是当年抗日大队、儿童团站岗值班的地点。这座地堡上下两层,上层已存放公社建筑队的废旧物。旧桌椅、破门扇,脚手架、灰斗沙筐。下层没有存放东西。人们下去划火柴一看,周显成直挺身子,胸前背后两块大木板夹着他。人们忙叫喊,周显成一声不应,近前一摸鼻息,早就冰冷发凉。
这伙红卫兵把周显成押到皇台镇,他们怕社员追来,所以想了老半天才想到老地堡。他们把周显成押到底层,点起蜡烛,开始审问。立逼周显成交出漏网右派李明珍。
周显成自始至终一句话:“藏在哪儿,不告诉你们!”
急得这群红卫兵如同猴子吃辣椒——上下冒火。这伙人好话说了一大筐,无效果。脏话骂了一大车,不怕!看周显成软硬不吃,那高个子红卫平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小时候,大舅经常给他讲神鬼故事。有一次给他讲了古代所用刑法。有一种刑法是把罪犯夹在两块木板中,用两把油锤同时敲打夹板。不消十下,罪犯定会气绝身亡。用这种刑法,罪犯一不流血,二不见伤痕。百姓叫“大劈棺”。他让同伙找两块木板,把周显成夹在中间,没有油锤,就用石头咚咚连敲几十下,再看周显成,果然一声没吭停止了呼吸。高个子红卫兵一见出了人命官司,忙招呼人们跑出老地堡,上了汽车,一溜烟跑了。
人们把周显成抬到派出所,派出所民警一看吓得就要跑。社员们围住他说:“你得给验验伤。”
民警战战兢兢检查了周显成周身上下无一点伤痕。这个民警和周显成很熟,他哭着说:“老周同志没受殴打,无皮外伤、淤血伤,他怎么给折腾死的,无法说。我也不是法检,没权定论,我只能写个检验过程吧!”
大队委和社员抬着周显成的尸体回了家。
周显成小时候赶驮子,后来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是一位机智勇敢的革命战士。
他生于{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年}一九零八年五月初三,死于一九六七年四月初八,终年五十九岁。
周文治此时正在广西支左,接到父亲去世的加急电报,星夜兼程。周文治见到李明珍,姐弟二人跪在地上大哭不起,陪吊丧人员一起哀号。在商议发送规格时,周文治考虑自己身份、当前形势,要求从简。李明珍不同意,她要求大排大干。
大队干部说:“周书记干了一辈子革命,一生清白,一生刚勇。不明不白地走了,就要大排大干。因此决定,不扎纸人纸马,要排七。要二十四台大棺罩,死得冤枉,要拜四方。”
六三年发大水,大队还存有剩余的红松木,木匠打一口“六块头”寿材。从第一天去世算,一直吊丧七天这叫排七。村里人们结婚有花轿,去世之人出殡用棺罩。棺罩,木框制,长方形,套在棺木外。木框外罩上篮、黄色的布,上用丝线绣出各种图案。男用棺罩绣金麒麟,女用棺罩绣玉凤图。抬棺罩分八抬,十六抬,二十四抬。二十四抬就是二十四人抬棺罩,这是最气派的丧事。抬棺罩不直接进坟地,而故意绕道走,就叫拜四方。
到了第七天上午,湾道山全村一齐出动。周显成在村中辈分大、威信高,所以能走动的都参加了出殡仪式。
这天,八大吹鼓手打先,周文治摔盆打幡,李明珍抱着哭丧棒,披麻戴孝在后。周显成二儿、三儿,大儿媳、二儿媳和本家侄男侄女在二十四抬两边护卫。再后就是不同辈份的孝子哭丧队,还有亲朋挚友的吊丧人群。这支队伍浩浩荡荡排了二里多长。一路吹吹打打,哀号涟涟直奔皇台镇。从皇台镇西口进镇,沿街两边挤满了人群。这些人都认识周显成,对周显成的去世表示深切哀悼。有的在沿途点上烧纸,有的在路边摆上香案、糕点、白酒。还有的人家在路边给发丧人群凉上白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