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梁庄-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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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以为这就是全部。他们忍受,并努力从中寻找幸福的感觉。
我又能说什么呢?当面对我的族人亲切和善的笑脸,当倾听他们的艰难人生和悲欢离合时,我又怎能告诉他们,这已死的、肮脏的坑塘,也应该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老贵叔:砖厂是老百姓遭殃的铁证
走进北方村庄,对这散落于平原之中的村庄细细观察,你会发现,这里有许多废弃的砖窑,砖窑四周是深深浅浅的大坑。不用说,这肯定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开始建造的砖厂,是改革开放、中国经济重新复苏的标志之一。
梁庄的砖厂背靠村庄,前靠河坡。80年代初期,村里有许多人都在这个砖厂干活,从早晨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钟,挣得一家大小的日常支出和孩子的学费。
小时候,为抄近路去河里洗澡,我们一群孩子常常从砖厂中间的大砖窑旁穿过去,陷入那隐蔽的土堆和草丛的深坑里面。砖厂是一个神秘并让我们感到害怕的地方。我曾经做过噩梦,现在还隐约记得:砖厂成为一个城堡,门紧闭着,吊着索桥,想要冲进去,必须得经过无数的机关和陷阱。
梁庄砖厂到底挖了多少土,挖有多深,只要看看砖厂旁边的那根电线杆就明白了。从电线杆的底座到它裸露出来的根部约有三丈深,四面的土全被挖走,电线杆成了一个孤零零的旗杆。电线杆前是一片离地平线三丈深的整齐的凹陷地,足足有上百亩,一眼望过去,非常平坦。对面凹陷地的边缘有一个废弃的机井,圆形井身的一边也深深地裸露着,和电线杆遥遥相对。父亲说,连上砖厂,这儿原来共有两三百亩地,典型的黑老土,地肥得不得了。五六月份麦黄梢时,一片金黄,那真是漂亮。现在这地,已经没法种了,因为没有任何营养了。
环绕着砖厂的是无数不均匀的大坑,它们或在树林旁边,或在房屋后面,或是紧靠河坡。因为挖土时太靠近树,有些树已经歪斜了,盘曲的根部裸露着。曾经像城墙一下挡住汹涌的河水的河坡,如今已经被削得几乎和地平线一样了。
我们在机井那儿查看的时候,老贵叔远远地看见了,赶紧往这边跑,一看是我和父亲,笑了,说:“我还以为是谁又来调查呢。”老贵叔的腿有点拐,他患风湿病好多年,皮鞋的后跟已经快被踢掉了,沾着些泥。身上还穿着薄夹袄,黝黑的夹袄脏得有些发亮。老贵叔也是梁庄有名的“刺头儿”,脾气火暴,看不惯歪风邪气,看见当官的骂当官的,村里有啥不道德的事他也会跑去骂一通,他的辈分高,谁也没办法,和谁都合不来。所以,当年他承包砖厂的时候也没有人帮他。我让他讲讲关于砖厂的事情。站在那个机井旁边,老贵叔一手举着烟,一脚踏在那废机井的水泥座上,开始了他的讲述:
这个砖厂是啥,典型是老百姓遭殃,当官的取利。
1975年夏天开始,建轮窑。地是村里的,乡里来建设,占耕地两百多亩,利润全给乡里。合同上写着每年一亩地免四十块钱,免两百斤公粮,从来没有兑现过。也不知道村里到底要到了没有,反正老百姓从来没有见过。年年都有人为这事去闹。1985年周贵天半承包经营,乡政府投资,他交利润,干了三年。咱梁庄人挤对他干不成,因为公社过去承诺的一直没兑现。俺们队里那年交公粮,差九千多斤,都不交了。为啥?目标是为砖厂合同这么多年没有兑现,我趁机把村长梁书定整下来。
大队部欠你老五爷(老贵叔的父亲,曾经是村干部)的工资,到你老五爷不干,一直不给。当时正打麦,我见书定时说:“你爹干的时候不给,你干的时候可应该给了吧,你们能欠我们几辈人?!”他傲慢不得了。我骂他:“日你妈,你娃子能吧,你喝的还是老百姓的血,你等着吧,我非给你告下来。”我就告到乡里,乡里成立一个专案组专门来调查砖厂的事。他跑到乡里给专案组说,梁庄麻烦事多,可不敢去。专案组一听觉得有事,就来了。结果是书定被整下来,为这事,他恨死我了。
我是1988年开始干的,干了三年。1989年的时候,就干不成了,跟大队干部弄不到一块,老来查我,想等着我送礼,我就是不送,到最后都不送。头一年承包费四万。后来我亲兄弟也整我,真是四面楚歌,走到死胡同了。看不住,我兄弟背着我卖砖给当官的,我出去一趟,回来砖就少了,问我那个四弟,说被人拉走了,回头给钱。给他妈那个脚,要都要不回来。有一天,我拿着账本去找拉走砖的人,当着他的面算账,让他给钱,把他给气得像吹猪'1'哩。估计也是从来没人敢这样。当个小官,就把自己当回事了。那算啥人!
后来王西挺承包三年,也是赔钱。他也背时了。那几年雨也多,砖根本晒不成。咱们邻村承包窑的,最后想不开,跳井死了。后来,宋承信接手干到1995年,他发了。那时候形势好了,盖房子的多了。那可是好日子,公路上来回拉砖的,在村南头煤建拉煤的,人多得很,咱们村里有庆家还开了一个小吃店,办干店,也都发财了。
后来,地弄得深了,你看,就是这样子(老贵叔用手指着机井),井底变成地面了。原来,这井根本看不见,井盖还低于地面好多。那头那个电线杆下面底座上的土堆就是原始高度,挖有几丈深。
中间停有两年。窑停了之后,公社给村里三万多块钱,说是退地还耕,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耕,还能耕吗?已经挖到地下面了,土都没有营养了,再说,哪儿有土把这儿填平?现在建设这么快,到处都在买土卖土。后来韩家河娃又干了两年,主要就是靠卖土赚钱,现在这坑恁深,与他那几年狠命挖有很大关系。
2002年,村里人才开始找河娃的事,我一直出头到底,一告到底。先找公社书记,头一回还很利索,说:“你先回去,我派人调查。”第二回找,我说还没解决,他说我再问问。第三回找,他叫我滚。我说:“你是书记,你叫老百姓滚?!”我在公社院里大骂,我说:“书记,你给我出来,你把在屋里的话再说一遍,你敢不敢再说?”他也不敢出来。我又到县土地局去找,局长说马上去调查。
来倒来了,日他妈,告一回,来一回,来了好多趟,哪一次都是吃吃喝喝,看看问问,说一堆废话,拍拍屁股走了,就是没结果。砖厂一直都没停。我跑去找土地局长说:“你们别来了,来了就是混饭吃,你看俺们村的饭好吃是不是?”他装糊涂说:“你们那砖厂已经叫停了,还没有停吗?”我说:“局长,我要是胡跑哩,你把我关起来。”我告的时候,把土地法研究了好多遍,知道占耕地、挖土不对,我去的时候,怀里就揣着土地法。我说:“局长,我这儿有土地法,要不我把它拿出来念念,看到底对住哪一条。”他说:“你别念,我都知道。”
到2004年的时候,砖厂才彻底停下来,不是上面查得严,也不是韩家河娃发善心,是实在没啥可挖了。这一百多亩地长短是彻底毁了。现在,人们也不用土砖了,用的是石灰砖,从河里挖沙,用石子弄成混凝砖。村里地是不挖了,改挖河了。你也看见了,河成啥样了。
说起当年告状的事,父亲和老贵叔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很是兴奋。当年,就是他们俩人在那儿跑上跑下,四处策划告状,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他们。在村子里,他们是典型的“另类”,没事瞎折腾,自己的日子也没过好,只知道管闲事。
父亲看见我不屑的神情,骂道:“你别小看你老子,俺们干的可是有利于子孙的好事。你看这大坑,这百十亩凹陷地,这隐患可大着哩。梁庄这几年是没发大水,一发大水可是不得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河里一发大水,就淹到村里,麦秸垛都漂起来。”
是的,我当然记得,暴雨来临,村里就会成为一片汪洋,每家都在疏通水道,但水仍是四处漫溢,根本无处疏通。很多人家只有在门口挡些沙袋。有一年夏天,家里的厨房后半角塌了,只好一半淋着雨,在另一半烧水做饭。可是哪有柴呢?村头麦场里的麦秸垛都漂流着,很难过去,即使冒着踏进坑塘的危险侥幸到了那里,所掏的也是半干半湿的麦秸。于是,那一段时间几乎每家都是狼烟滚滚。
父亲说,那时候这砖厂已经开始祸害了,现在敢再发一次大水?可是不得了,原来的河坡已经给挖没了,顺着这凹陷地,水顺顺溜溜地就把整个村给淹了,没有退的地方。谁管这些事?你看现在的当官的,说是来村里调查,全是走过场。所以老百姓不待见他们,走到谁面前都给他扭个脊梁。
老贵叔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说:“那年,村里不让宋承信挖窑,宋承信开大会的时候说:‘我宋承信给你们带来多少幸福?!’我心想,日你妈,你把俺们地挖挖,弄几个憨娃儿给你干活,你说给俺们带来幸福?你捉俺们这老鳖一哩!他们不懂,我还懂一些呢,非把你给告下来不可。”
老贵叔的话让我很惊讶,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却讲出了一个最朴素的道理:是啊,让他们挣俩钱,却把地、生态,把一个村庄的环境给破坏了。说给他们带来幸福,谁信呢?可是,我们这几十年不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吗?当农民数着花花绿绿的钱时,有没有想到他们失去了什么?他们这一点获得与失去的是否成正比呢?
湍水:开满菊花的河岸
黎明,行走在寂静的村庄里。走过小路,走进树林,穿过长长的河岸,各种鸟儿在一起,它们的鸣叫繁复、高亢,给人以最细微的震颤和愉悦。站在河坡上,朝雾茫茫,暖红色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没有霞光万丈的灿烂,在河水雾露的蒸腾中,一切都显得温润、宽广、柔和。
逐渐,河坡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白羊和黝黑笨重的牛群,堤上蹲着大人,小孩奔跑着,时而发出清脆的笑声,钓鱼的人几乎赤裸着身体,泥塑般一动不动。河流弯弯曲曲,流水深沉而平缓。平原上,浓密的、高高低低的庄稼健康、清新,绿得有些苍茫。晴空下,往远处望,那绿色的原野覆着一层淡淡的雾。一切都充满令人欣悦的生命力,一种阔大的自然之美所产生的愉悦。
有谁在林间的小道,在河岸的沙滩上,在铺满青草的河坡中,静静聆听这刚刚开始的一天,这将要逝去的一天,这逐渐失去灵性的清晨、中午、傍晚?人的声音走动,文人小说下载鸟儿远去,自然的灵魂随之远离了我们。这些曾欢快地迎接太阳升起、黎明将至的精灵们沉寂了,只有偶尔几声的应答,凄楚,孤独,惶恐,似乎只是为了证明彼此的存在才发出的声音。
在我童年时代的夏天,整个村庄的人都是早早吃完晚饭,一到黄昏,河边已经是人声鼎沸。人们在河里洗澡,在河边的树荫下谈天说地、谈情说爱,在细软洁白的沙滩上仰躺着,享受着星空与大地。
从村庄后面长长的河坡走下去,是大片大片浓密的树林,林子里有养鹿场,还有一个小湖洼,湖上有成双成对的野鸭。一下雨,整个河坡青翠、深绿。少年时代,这条河陪伴我度过了孤单而又悲伤的初恋,也见证了我少女矫情的眼泪和自怜。我逃学,一个人在河里游荡,采那树林里一片片紫色的紫汀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