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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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披散头发拿着一把铁锄赶着谭女士跑,一转眼,王女士从对面光着袜底浑身鲜血把谭女士截住。那个不通人情的小脚娘举起铁锄向谭女士的项部锄去。他一挺脖子,出了一身冷汗,把脑袋撞在铁床的栏杆上。他摸了摸脑袋,楞眼慌张的坐起来,窗外已露出晨光。
“好事多磨,快快办!”他自己叨唠着,忙着把衣裳穿好,用凉水擦了一把脸,走出旅馆直奔电报局去。
街上静悄悄的,电影园,落子馆,全一声也不响,他以为日租界是已经死了。继而一阵阵的晓风卷着鸦片烟味,挂着小玻璃灯的小绿门儿内还不时的发散着“洗牌”的声音,他心中稍为安适了一些,到底日租界的真精神还没全死。
他到了电报局刚六点半钟,大门关的连一线灯光都透不出来。门上的大钟稳稳当当的一分一分往前挪,他看了看自己的表,也是那么慢,无法!太阳象和人们耍捉迷藏似的,一会儿从云中探出头来,一会儿又藏进去,更叫赵子曰怀疑到:“这婚事的进行可别象这个太阳一会出来,一会进去呀!”八点了!赵子曰念了一声“弥陀佛!”眼看着电报局的大门尊严而残忍的开开了。他抱着到财神庙烧头一股高香的勇气与虔诚,跑进去给他父亲打了个电报:说他为谋事需钱,十万万火急!
打完电报,心中痛快多了,想找谭女士去商议一切结婚的大典筹备事宜。“可是,她在那儿住?”哈哈!不知道!昨天只顾讲爱情忘了问她的住址了!这一打击,叫他回想夜间的恶梦,他拄着那条橡木手杖一个劲儿颤:“老天爷!城隍奶奶!你们要看着赵铁牛不顺眼,可不如脆脆的杀了他!别这么开玩笑哇!”
除了哭似乎没有第二个办法,看了看新马褂,又不忍得叫眼泪把胸前的团龙污了;于是用全身的火力把眼眶烧干,这一点自治力虽无济于婚事的进行,可是到底对得起新买的马褂!
“对!”他忽然从脑子的最深处挤出一个主意来:“还是找周少濂,叫他给咱算卦!诚则灵!老天爷!我不虔诚,我是死狗!那怕大约摸着算出她住在那一方呢,不就容易找了吗?对!”
“对,对,对,对……”他把“对”编成一套军乐,两脚轧着拍节,一路黑烟滚滚,满头是汗到了神易大学。
神易大学已经开学,赵子曰连号房也没通知一声,挺着腰板往里闯。
“老周!少濂!”赵子曰在周少濂宿室外叫。
屋中没有人答应,赵子曰从玻璃窗往里看,周少濂正五心朝天在床上围着棉被子练习静坐,周身一动也不动,活象一尊泥塑小瘦菩萨。
“妹妹的!”赵子曰低声的嘟囔:“我是该死,事事跟咱扭大腿!”
“进——来!子曰!”周少濂挑着小尖嗓子嚷。“我搅了你吧?”
“没什么,进来!”周少濂下了床把大衣服穿上。“老周!我求你占一卦,行不行?”赵子曰用手掩着鼻子急切的说。
周少濂忙着开开一扇窗子,要不是看见赵子曰掩着鼻子,他能在那里静坐一天也想不起换一换空气。
“什么事?说!心中已知道的事不必占卜!要计划!”周少濂一面整理被窝,一面说。所谓整理被窝者就是把被窝又铺好,以便夜间往里钻,不必再费一番事。
“咳!少濂!你我同乡同学,你得帮助——”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说实话吧!我昨天遇见一个姑娘,姓谭,我们要结婚。我问你,你知道她不知道?”
“姓谭?——”
“你知道她?”
“我不知道!我先告诉你一件事,”周少濂说:“阎乃伯已经告诉我,请你去教英文。你想几时到馆?”
“现在我没工夫想那个!”赵子曰急着说。
周少濂张罗着漱口洗脸,半天没言语。赵子曰把眉头皱起多高也想不起说话。
“哈哈!”周少濂一边擦脸一边笑着说:“我有主意啦!——”
“快说!”
“——咱们先到阎乃伯那里去。你慢慢的和他交往,交往熟了,他就能给你办那件事。她要是暗娼呢,他必知道——”
“她不是暗娼!女学生!”
“女学生也罢,妓女也罢,反正阎乃伯能办!作官的最——”
“我上他家作教师,怎能和馆东说这个事?”赵子曰急扯白脸的说。
“你别忙呀,听我的!”周少濂得意扬扬的说:“作官的最尊敬娶妾立小的人们。你一跟阎乃伯说,他准保佩服你。他一佩服你,不但他给帮忙,还许越交越近,给你谋个差事。你要是作了官,咱们直隶满城县就又出了个伟人。你看一县里出一个伟人,一个诗人,是何等的光荣!我的傻乡亲!”“老周你算有根!走!找阎乃伯去!”
第十
星期一至星期六:
上午八时至十时《春秋》(读,讲。)《尚书》
(背诵。)
十时至十二时《晨报》(读世界新闻。)国文。
下午一时至二时古文(背诵。)
二时至三时习字(星期一,三,五。)
二时至三时英文(星期二,四。)
三时至四时珠算,笔算。
四时至五时游戏,体操。(星期一,三,五。)
四时至五时昆曲,音乐。(星期二,四。)星期日:
上午温读古文经书。
下午旅行大罗天,三不管。或参观落子馆。这是阎少伯,阎乃伯议员的少爷的课程表。
阎乃伯的精明强干,不必细说,由这张课程表可以看得出来。
阎乃伯议员的少爷很秀美,可是很削瘦。虽然他一星期在院子里的砖墁地上练三次独人的游戏和体操。虽然他每星期到大罗天游艺场旅行一次。阎乃伯议员有些不满意他的少爷那么瘦弱!
赵子曰除在阎家教书之外,昼夜奔走交际。政客,军官,律师,议员,流氓,土棍,天天在日租界的烟窟金屋会面。人人夸奖他是个有用之材,人人允许给他介绍阔事,人人喜欢他的金嘴埃及烟,人人爱喝他的美人牌红葡萄酒,人人说话带着“妈的!”人人家里都有姨太太。这种局面叫他想起在北京的时候,左手翻着讲义,右手摸白板,未免太可笑而可耻了。这种朋友的亲热与挥霍又不是京中那几个学友所能梦见的了。
更可喜的,在阎家教书不过一个礼拜,而阎乃伯竟会把“老夫子”改成“老赵”,而且有一天晚上酒饭之后,阎乃伯居然拍着他肩头叫了一声“赵小子!”他暗自惊异自己的交际手腕,于这么短的期间内,会使阎乃伯,议员,叫他老赵,甚至于更亲热的叫他赵小子!
从报纸上得到名正大学解散的消息,他微微一笑把报纸放下,这个消息和那张报纸有同样的不值得注意。现在他把“阎乃老”“张厚翁”“孙天老”叫的顺口流;什么“欧阳”咧,“老莫”咧,甚至于“王女士”咧,已经和他小的时候念的《大学》、《中庸》有同样的生涩了。现在他口中把“政治”“运动”“地位”等名词运用的飞熟,有时候还说个“过激党”,什么“争主席”“示威”等等无意义的词句已经成了死的言语。虽然王女士的影儿有时候还在他脑中模糊的转那么一转,可是他眼前的野草闲花,较之王女士的“可远观而不可近玩”又有救急的功效多多了。
阎少伯把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还没有学会,赵子曰已把谭女士的事告诉阎乃伯了。阎乃伯听了满口答应给他帮忙,并且称赞他是个有来历的青年,因为阎乃伯的意见是:“自由恋爱是猪狗的行为。嫖妓纳妾是大丈夫堂堂正正的举动。所以为维持风化起见,不能不反对自由恋爱,同时不能不赞助有志嫖妓纳亲的。”
糊里糊涂的已把冬天混过去了。天津河里的水已有些春涨了。赵子曰日夜盼谭女士的消息,可是阎乃伯总不吐确实的口话。有时候去找周少濂谈一谈,周少濂是一点主意没有,只作新诗。赵子曰急得把眼睛都凹进去一些,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只有喝半斤白干酒,心里还觉痛快一些。
他一个人在同福楼京饭馆吃完了饭,闷闷不乐的往旅馆走。日租界的繁华喧闹已看惯了,不但不觉得有趣,而且有些讨厌的慌了。他一进旅馆,号房的老头儿赶过来低声对他说:
“赵先生,有位姑娘在你的房里等你。”
赵子曰点了点头,没说话,疯了似的三步两步跑到自己屋里去。
小椅子上坐着个妇人,脸色焦黄,两眼哭得红红的,身上穿着一件青袄,委委屈屈的象个小可怜儿。
赵子曰倒吸了一口旅馆中含有鸦片烟味的凉气:“你是谁?”
“谭玉娥!”她低声的回答。
“你干什么来了?”赵子曰一屁股坐在床上,气哼哼的掏出一支烟卷插在嘴里。
“难道你变了心?”谭女士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谁叫你变了模样!”赵子曰“层”的一声划着一根火柴,把洋烟点着,狠狠的吸了几口。
“你肚子里有半斤酒,我脸上加上三分白粉,你立刻就回心转意,容易!容易!”她哭丧着脸说。
“你是怎回事,到底?”
“咳!”
“说话!我的子孙娘娘!说话!”
“赵先生!”谭玉娥很郑重的说,“我求你来了!你是满城人?”
“不错!”
“我也是满城人,咱们是乡亲,所以我来求你!”“啊!”赵子曰听见乡亲两个字,心里的怒气消去了许多。“到底是怎回事?姑娘!”
“六年前我由家里出来,到女子师范学校念书,咳!”谭女士好象咽了一口眼泪,接着说:“和一个青年跑到天津,我们快活的在一块儿住了一年零三天,他,他姓赵,也姓赵,——他死了!我既没在师范学校毕业,自然没有资格作事;又不能回家,父母不要我;除了再嫁没有求生的方法!再嫁是我唯一的事业!于是我泪在眼窝,笑在眉头,去到处钓鱼似的钓个男人!那时候,我二十五岁,我的面貌还不似这么丑,穿上两件衣裳还可以引动你们男人的注意!结果,我钓着一个盐商,在我的那个赵——死后三个月中!我为衣食饱暖不能不和那个盐商同榻,虽然我真不爱他!在他睡熟之后,我才能落几个泪珠!可是,咳!我的命太苦了,至于图个身上饱暖的福气也没有:他,那个盐商,又被军阀打死,财产抢个一空。我,只剩下一条命,我还得活着——”赵子曰不知不觉的把半支烟卷扔在痰盂里。
“我的心死了,只为这块肉体活着,死是万难的事!”谭玉娥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奉军军官,我们又住在一处。住了不到一年,他的钱挥霍完了,直奉战争之后,他把差事也搁下了。他是有钱会花,没钱便什么事也作,不顾廉耻,不讲人情的,于是他逼着我——用手枪逼着我去拆白!”谭玉娥呆呆看着墙上的画儿,半天也想不起往下说。
“谭——,往下说。”赵子曰的声音柔和多了。“他天天出去给我采访无知的青年,叫我去引诱他们。我不必细说。一来二去轮到你的身上了,我一听说你也是满城人,我不忍下手了。我准知道你在这里住,可是我始终不肯来。今天他到北京去了,我乘着这个机会来见你。我来求你,不是骗你。你能不能把我带回家乡去?你要我呢,我情愿为婢为奴;你不要我呀,我愿意回到故土去死。我一个人走不了,因为他不给我一个铜子,他怕我逃走。我那身漂亮衣服,他带到北京去,惟恐怕我变卖了好作逃跑的路费。赵先生,你得救我!他今天夜里就回来,你要是发善心救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