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集-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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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去选择和判断,才能找到那个答案,才开始明白生命里种种不同的层次和不同的面貌。
心中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了,就象这二十年时光里的努力也无法计算一样。知道心仍然是从前的那颗心,世界也仍然是从前的那个世界,可是中间多了一种无法形容计算的生活的累积,就会让我在翻开书页的时侯,有了一种不同的温暖与感动了。
楝楝,我的朋友,在这仲秋时节,在这深紫淡紫的花簇都开满了的时候,能够在手边有一本书,并且不为什么特别的目的而想时时去翻开它,实在是一种很奢侈的快乐呵!
现在的我,在读书的时侯,不一定能够很准确地向你重述每一段落的字句,但是,却常常能够很清楚地明白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一段落的用心。好象书里的脉络和人生的脉络都已经逐渐相融重叠了起来,在嘻闹的字句里其实藏着深沉的悲哀,而在冷酷与绝望的情节后面,所拥有的又是怎样热烈与不肯屈服的一颗心啊!
楝楝,我的朋友,请你告诉我,一个象我这样的妇人,到了今天,才开始从书里领略到一种比较丰富与从容的快乐,算不算太迟了呢?
会不会太迟了呢?
孤独的树
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夭,我看见过一棵美丽的树。
那年夏天,在瑞士,我和诺拉玩得实在痛快。她是从爱尔兰来的金发女孩,我们一起在福莱堡大学的暑期法文班上课,到周末假日,两个人就去租两辆脚蹬车漫山遍野地乱跑,附近的小城差不多都去过了。最喜欢的是把车子骑上坡顶之后,再顺着陡削弯曲的公路往下滑行,我好喜欢那样一种令人屏息眩目的速度,两旁的树木直逼我们而来,迎面的风带着一种呼啸的声音,使我心里也不由得有了一种要呼啸的欲望。
夏日的山野清新而又迷人,每一个转角都会出现一种无法预料的美丽。
那一棵树就是在那种时刻里出现的。
刚转过一个急弯,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座不算太深的山谷,在对面的斜坡上,种了一大片的林木。
大概是一种有计划的栽种,整片斜坡上种满了一样的树,也许是日照很好,所以每一棵都长得枝叶青葱,亭亭如华盖,而在整片倾斜下去一直延伸到河谷草原上的绿色里面,唯独有一棵树和别的不同。
站在行列的前面,长满了一树金黄的叶片,一树绚烂的圆,在圆里又有着一层比一层还璀璨的光晕。它一定坚持了很久了,因为在树下的草地上,也已圆圆地铺上了一圈金黄色的落叶,我虽然站在山坡的对面,也仍然能够看到刚刚落下的那一片,和地上原有的碰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后者已经逐渐干枯褪色了。
天已近傍晚,四野的阴影逐渐加深,可是那一棵金黄色的树却好像反而更发出一种神秘的光芒。和它后面好几百棵同样形状、同样大小,但是却青翠逼人的树木比较起来,这一棵金色的树似乎更适合生长在这片山坡上,可是,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使它觉得很困窘,只好披着一身温暖细致而又有光泽的叶子,孤独地站在那里,带着一种不被了解的忧伤。
诺拉说:〃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可是,天还亮着呢。〃我一面说,一面想走下河谷,我只要再走近一点,再仔细看一看那棵不一样的树。
但是,诺拉坚持要回去。在平日,她一直是个很随和的游伴,但是,在那个夏天的午后,她的口气却毫无商量余地。
于是,我终于没有走下河谷。
也许诺拉是对的,隔了这么多年,我再想起来,觉得也许她是对的。所有值得珍惜的美丽,都需要保持一种距离。如果那天我走近了那棵树,也许我会发现叶的破裂,树干的斑驳,因而减低了那第一眼的激赏。可是,我永远没走下河谷,(我这一生再无法回头,再无法在同一天,同一刹那,走下那个河谷再爬上那座山坡了。)于是,那棵树才能永远长在那里,虽然孤独,却保有了那一身璀璨的来自天上的金黄。
又有那一种来自天上的宠遇,不会在这人世间觉得孤独的呢?
此 刻
我是在海边的岩石上忽然想起来的。
印度新德里的市郊,有一座佛寺,寺庙内的墙上画满了佛祖一生的事迹。
据说是位日本艺术家画的,他把佛祖的一生分别用好几个不同的〃刹那〃联结起来。
在墙边一个角落里,画着年轻的王子深夜起来,悄悄走出他的宫殿,站在门口回头再望一眼时的情景。
深垂的帐幔里,熟睡中的妻儿面容美丽而又安详,只有站在门边的王子是悲伤的,深黑的双眸之中充满了不舍与依恋。
我想,我也许能够明白佛祖在这一刹那间的心情。
我是在海边的岩石上忽然想起来的,安安静静地坐在三芝海边的岩岸上看落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佛祖当年的那份不舍与依恋。
海边的落日在开始落得很慢,云霞在天空里不停地变幻出各种不同的颜色和面貌,我甚至会很乐观地觉得〃来日方长〃。
但是,当太阳真正要坠入大海的前一刻,当波浪变得透明并且镶嵌上细细的金边,当青白色的水鸟掠过红日的正前方,当那轮炽热的斜阳紧贴在水面上的那一段时间里,所谓韶光正以来不及计算的速度飞驰而过!
〃刹那〃的意思正是如此。
前一秒钟我们还有就在眼前的令人无法置信的美景,刹那之后,就什么证据也提不出来了。
〃此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是,〃此刻〃又好象从来没有离开过。
依恋与不舍的关键就在这里。
因为,如果美景消逝之后,所有的感觉也都会跟着消逝的话,那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问题是,在夕阳落下之后,我的心里还会永远留着刹那之前的景象,并且,在我的一生里,那景象会象海浪一样反复前来。
我想,佛祖是知道的,在抛弃了王子的身分与生活、抛弃了妻子与孩儿之后,他却永远没办法抛弃那一份生命里的记忆。他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尽管巳经把从前的那颗心完全荒芜空置了,可是那夜的记忆,在毫不知情中熟睡的妻儿那安祥美丽的面容将会反复前来,一如海潮反复扑上那荒无一人的沙岸。
而他会想起他们来。
我想,这也许就是佛祖为什么会那样悲伤的原因了吧。
我的抗议
在唱片行买了一卷录音带(注),回家以后很兴奋地叫孩子都来听,因为里面有一首是蒙古的牧歌,我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听一声他们母亲故乡的声音。
这首牧歌原来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调子,当起首那悠长的高音从极弱的感觉慢慢增强的时候,我和孩子们都凝神屏息,仿佛真的置身在大漠的边缘上,听着一个古老的旋律从极远极远的地方在向我们召唤。可是,这样的感觉不过只持续了几个小节而已,然后,音乐一变,各式各样的乐器就都加了进来。有钢琴、小提琴,还有种种我根本分辨不出声音也叫不出名字来的乐器,曲调也变得非常复杂,仔细去听,原来那个主要的旋律还在反复出现,可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的故乡,我那极单纯极美丽的大漠里的声音整个被淹没了。
孩子一起叫了起来:
〃妈妈,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我无词以对。
其实,仔细听下去,编曲的人真是用尽了心机,利用了各种乐器的特性来表现边塞的风光,极尽曲折婉转的能事。演奏的人也使出浑身解数,每一个音符后面都有几十年的功力吧,他们好象想合力塑造出一种比原来的曲绸还要包涵着更丰富层次的艺术品来。
可是,他们所努力要得到的东西其实是一种最基本的错误!
乐评家可以用丰富、华丽、华美、雄伟、多彩或者任何种类好听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一首经过改编后的蒙古牧歌。
可是,我不承认,我不要,我要的是我原来那一首简单的歌。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个人孤独地赶着羊群的时候,他要唱的那一首歌。
那样的一个旋律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那样的一首歌是从旷野上世代牧着羊的人心里生长出来的,一代传给一代,就像一棵树的种子一样,是有着渊源有着来处的。
所有最美最好的艺术品都是从人的心里自自然然生长出来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去改编去塑造的。
请那些要塑造艺术品的专家们去塑造交响乐或者协奏曲吧,所有有音乐修养的学者们吗!如果你们真要创作,我恳求你们去想一些新的调子,去听听你们自己心里的声音,去寻找一种真正的从心里生长出来的艺术品,那才是你们该负的责任,该走的路。
请你们不要碰我的牧歌,不要轻易毁损了一个民族那么多年所传下来的声音。
请让一首蒙古的牧歌留在那一望无际,空旷和单纯的草原上。
请把那样的艺术品还给我。
注:录音带是日本货,上面夹杂的是日文和英文,所有歌曲的来处都语焉不详,心更悲切。
寒 夜
初寒的夜晚,在乡间曲折的道路上,我加速疾驰。
车窗外芒草萋萋一路绵延,车窗内热泪开始无声地滴落,我只有加速疾驰。
车与人仿佛已成了一体,夹道的树影迎面扑来,我屏息地操纵着方向和速度。左转、右转、上坡、下坡、然后再一个急转弯;刹车使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路边的灌木丛从车身旁擦刮而过,夜很黑很黑;这些我都不惧怕,我都还可以应付,可是我却无法操纵我的人生。
我甚至无法操纵我今夜的心情。
热情的渴望与冰冷的意志在做着永无休止的争执,这短短的一生里,为什么总是要重复地做着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决定呢?
难道真有一个我无法理解和无法抗拒的世界?真有一段我无法形容和无法澄清的章节?真有一座樊笼可以将我牢牢困住?真有一种块垒是怎样也无法消除?
而那些亲爱的名字呢?
那些温柔的顾盼和热烈的呼唤,是已经过去了还是从来也不曾来过呢?那些长长的夏季,是真的曾经属于我,还是只是一种虚幻的记忆呢?生命里一切的挣扎与努力,到底是我该做的还是不该做的呢?
在这短短的一生里,所有的牵绊与爱恋并不象传说中的故事那样脉络分明,也没有可以编成剧本的起伏与高低。整个人生,只是一种平淡却命定的矛盾,在软弱的笑容后面藏着的,其实是一颗含泪而又坚决的心啊?
而那些亲爱的名字呢?
那些生命里恍惚的时光,那些极美却极易破碎的景象真的只能放在书页里吗?在我眼前逐日逐夜过去,令我束手无策的,就是这似甜美却又悲凉,似圆满却又落寞的人生吗?
而在生命的沙滩上,曾经有过多少次令人窒息晕眩的浪啊!在激情的夜里曾经怎样舒展转侧的灵魂与躯体,终于也只能被时光逐日逐夜冲洗成一具枯干苍白的骸骨而已。(——在骸骨的世界里有没有风呢?有没有在清晨的微光里还模糊记得的梦。)
生命真正要送给我们的礼物,到底是一种开始,还是一种结束呢?
在初寒的夜里,车灯前只有摇曳的芒草,没人能给我任何满意的回答。在乡间曲折的长路上,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加速向前疾驰。
夜很黑很黑,在疾驰的车中,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