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集-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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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蹄甲
羊蹄甲是一种很难画好的花。花开时,整棵树远看像是笼罩着一层粉色的烟雾,总觉得看不清楚,画不仔细。可是,你如果真的要靠近了来观察它的话,它那一朵一朵细致如兰花的花朵却又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和远看时完全不同,你又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假如一朵一朵的画起来,怎么样也不像原来的那棵树,但是,假如只用深深浅浅的色点来表现的话,又觉得不甘心,因为它原来的花朵那样秀美细致,实在是不能只用一些色点来形容就算了的。
我们师专校园里有几棵很老的羊蹄甲树,长在堤边,一到开花的时候,学生们就会在树底下走来走去,近也不对,远也不行,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一边观察一边嘴里埋怨着,手底下却又不肯停止地画了起来。
我坐在树下观察他们的表情,觉得他们和年轻时候的我并没有两样,不禁微微地笑了。
天好干净,是那种澄明的蓝,草好柔软,是那种细密的绿。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运动裤的男女同学散坐在树下,风吹过来,羊蹄甲粉紫色的小花瓣就轻轻柔柔地落了下来,有几瓣落在女孩子的头发上,有几瓣落在男孩子的肩膀上,有几辩落在我的速写簿里,似乎还带着一阵淡淡的幽香。
忽然觉得,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了,只要是自然的,只要是顺着天意的,就算是花落了也不一定要觉得悲伤,甚至也可以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就像这风里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不是吗?在整个人生的长路上,不是都开着像羊蹄甲一样迷迷濛濛的花树吗?往前看过去的时候,总是看不真切,总是觉得笼罩着一层缥缈的烟雾,等到真的走到树下了,却又只能看到一朵一朵与远看时完全不同的单薄细润的花朵。只要稍微迟疑,风就吹过来,把它们一瓣一瓣的吹散,轻柔地拂过你的脸颊,在你的发间或者肩膀上留下一点淡淡的幽香,然后就静静地落在你身后的草丛里,逐渐褪色,逐渐消逝,静静地望着你向前走去,向着另外的一棵迷濛的花树走去。
等你回过头再望回来的时候,在暮色里,它又重新变成了一个迷濛的记忆,深深浅浅、粉粉紫紫的站在那里,提醒你曾经走过来的,那些清新秀美的春日,那条雨润烟浓的长路。
忽然觉得,人生也许真的就是这样了,我们都走在一条同样的路上,走得很慢,隔得很远,却络绎不绝。
杜鹃
原来,并不是每个春天都能一样的,原来,也有花开得好或者不好的分别的。
三、四年以前,那个春天,石门的杜鹃开得特别的好,在水库管理局的大草坪上,一丛又一丛的怒放着。都是种了好多年的老树了,长得特别茂密高大,花开起来的时候,像是一片锦绣的帷幕,鲜紫、大红、浅粉、莹白;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下燃烧着,把所有经过的人都看呆了。
那个春天我开始画一张大画,上面满满的都是盛开的杜鹃。
可是,好短促的春天呀!画只画了一半,杜鹃却不等我,转眼的工夫,花谢得满地,我的画一直没能画完,一直就在画室里摆着。
〃也罢!〃我想:〃就等下一个春天吧。〃
在下一个春天之前,勤奋的工人把所有的杜鹃都修剪得平平的了,听说是要剪矮了花才会开得好,曾经是那样高大美丽的花树都被剪成了一块一块,方方整整的,像水泥围墙一样的立在草坪中央。
而那年春天,花开得并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剪得太苦了的关系。第二年也仍然恢复不起来,花苞很少,零零落落的应付了一季。
到了今年,花是长高了一点,却又整整下了两个月的雨,搁在墙角的大画再不处理,恐怕都要长霉了。那一阵子,走出走进的,只要听到〃花季〃或者〃杜鹃〃那两个字,我心里就会觉得闷闷的,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好,觉得有很多说不出的怨怪,觉得有很多理不清的牵绊;而对那些在雨中慢慢开始绽放的杜鹃,竟然有了一种厌烦和怨怼的心情了。
有一天,仍然下着雨,我开车去中坜,经过一个国民小学的校门口,刚好他们放学了,孩子们顶着雨衣打着伞,高高兴兴地走回家去。学校围墙外面,种满了杜鹃。车子减速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有一个小男生忽然脱离了队伍,往墙边跑过去,在他身后追着他跑的,大概是他的姊姊,一路追着叫着在骂他。
我把车子慢慢停靠到路边,很想知道,这个小男孩到底想做什么。马路对面,他姊姊已经抓住了他,又把他牵回到队伍里面去了。不过,和刚才不同的是,他已经成功地捡起了一把刚刚被队伍折断而掉到地上的杜鹃花,并且把它们倒插在他的小黄帽子底下,红艳艳的花朵,和他黝黑顽皮的小脸蛋儿摆在一起,显得更艳更红了,小男孩正张大着嘴在哈哈地笑着。
我转过头来发动车子,才发现,我也正张大着嘴在哈哈地笑着,心里好快乐!
这个小男孩才是一个真正懂得爱惜春天和欣赏杜鹃的小小可人儿啊!
真的!这样的春天,这样的杜鹃才是真正的快乐人生。遇见了就捡起来,喜欢了就戴上去,自自然然的,没有什么一定要成功的负担,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计划,没有什么一定要嵌入的模式和理想,这才是真正的春天和真正的杜鹃,这才是上天当初为我们安排了四季和所有的花朵的原意啊!
丰饶的园林
做过一个梦。
在梦里,我一个人站在街角公共汽车的站牌下等车。
好像已经过了很多班车了,可是,我都没能上去,夜很深了,我心里越来越着急。
但是,每次在有车子开过来的时候,我却又总是犹疑不决,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在那些疾驰而过的车厢里,不是有着太亮的灯,就是有着太多的人,在深沉的夜色里显得怪异而又喧哗,总是不像我盼望中的那一辆。
其实,我好像也并不很清楚自己盼望着的到底是一些什么?只是隐隐地感觉到,应该有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应该有一条比较好的路,应该有一种比较好的气氛,在下一辆车里,应该有我愿意与他相遇的人。
车子一班一班地过去,我一直站在街角,午夜时,挂着红灯的最后班车来了,终于跳了上去,却发现车厢里空无一人。
只好孤单地坐到终点,沿路,一盏一盏的路灯依序而灭,回头看过去,只见来路上竟是一片漆黑。
来时的路上一片漆黑。
我在暗夜里醒来,梦中那种孤单的感觉仍然紧紧地攫住了我,整个人好像沉没在一个冰冷而又透明的世界里,那是怎样萧索的世界啊!在千般迟疑之后,却发现自己已一无所有。
窗外星光满天,虫声遍野,南方的夜晚温暖而又芳香,我从梦中醒来,决定再也不要回到那样的梦境里面去了。
在真实的人生里,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那样的一刻。
在真实的人生里,有多少犹疑和挑剔的人呢?
车子开过来的时候,我们总是会迟凝,不知道该不该上去,不知道这是不是盼望中的那一辆,上去之后,会不会与他相遇,会不会与他一起到达终点,还是说,也许会中途分离,怅然地目送他逐渐远去。
我们总希望一切都是完美的,总希望所有的机缘都能在同时出现,总希望,整条路上都是和风丽日,鸟语花香。
却没想到,追求完美的我们,本身就是一种不完美,一种极端的不完美。
我并不反对那些坚持着自己理想的人,有些理想实在值得为它坚持一生,可是,一生也并不仅仅只是如此而且。在人生的长路上,有多少值得停留的时刻,有多少值得去试探去开启的门!
可惜的是,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在被分类,被别人也被自己。分类的结果使我们终于要走到一条比一条狭窄的路上去,进入到一个越来越封闭的世界,到最后,我们被迫与所有喜欢过的,或者还来不及去喜欢的事物分离。回头看过去,来时的路上竟然一片幽暗,要到了那一刻才能明白自己的孤单。
我一直认为,假如学画画只是为了一种乐趣,并不是为了要画得特别的好,假如学写字的人不一定急着要在年轻的时候就自成一家,假如做学问的人不一定急着要变成权威,假如周围的人能够不那样急着将我们分类,假如这个社会能够容许我们自由和从容地成长;那么,生命将会有一种怎样丰饶与美丽的面貌啊!
当然,我们仍然会往前走去,在人生的长路上,我们仍然有着一份坚持和盼望,在遥远的前方以光与方向在指引着,可是,我们同时也能看见,在路的两旁,有多少扇门,在等待着我们去从容开启,门后有多少烟云缥缈的小径,在等待着我们去从容探寻,在路的两旁啊!有一处怎样丰饶与美丽的园林!
前几天,和朋友们在夜里开车走南横公路去东部。
出发的时候已是薄暮,原来并没有想到路会那样长,那样远,那样崎岖不平的,可是,既然已经上了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路上的风景也让我们舍不得回头,一路开上去,到了海拔两千多公尺的山上时,天就完全黑了。
星星开始一颗两颗地出现,我急着在心里盘算,今天是阴历的几月几号?因为,我想,如果能有一轮满月,那该有多好!
可是,那天恰好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日子,我觉得很失望也很遗憾,兴致也就再不怎么提得起来了。
路变得好长,好黑,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们轮流开着车,最后,我实在困倦不堪,把方向盘交给朋友之后,就蜷曲在座位上睡着了。
恍惚之中,知道车子已经到了平地,可是又在转折地绕着路,走过木板搭成的桥,走下碎石遍布的河床,走上一条弯曲的小径,车子终于停了。
我想,我们大概是到了。朋友们有的跳下车去拍旅舍的门,有的过来摇醒我,可是,我实在困极了,干脆整个人横躺在前座上,什么都由得别人会安排了。
我们到得实在太晚了,旅舍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四周极暗极静,只有朋友的声音在耐心地轻轻呼叫着: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车门都已被朋友打开了,山风吹袭过来,清凉中带着一种草花的芳香,我不禁翻了一个身,仰面向着天空睁开了眼睛。
满天都是闪烁的星星!
满天都是晶晶亮亮的星星!
我从来也没有着越拉样多,这样密,这样亮的星群。就在这高高的澄净的东部天空上,晶莹闪烁,几亿几兆的星星正成群地以各种形状各种光度聚合在一起,像沙、像河流,像浮雕又像旋涡,从高高的夜空上俯视着我。
在那一刹那间,我疯狂地爱上了那满天的星光。
以前,只肯在有月亮的晚上出去散步,好像只有那如水的月色才是我唯一珍爱的时刻,从来不知道星光满天也会是这样美丽和迷人的。
生命里有着多少无法预料的时刻啊!
终于明白了,我其实不必一定要苦苦追寻那一扇已经错过了的,只存在在过往记忆里的门,往前走去,还有多少扇门在等待着我去一一开启,生命里还应该有多少不同的惊喜和盼望。
〃回顾〃固然可以让我重温那些如水的月色。但是,如果只坚持不断地〃回顾〃下去,终于会使我错过了我的今夜,和这一夜里满天的星光。
原来,只要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