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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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我很多年没这么快活过,这个夏天我的爸爸妈妈似乎不像从前那么忙,饭局从早上约到半夜里。他们从要职调到了闲职,时间大把地空了出来。我很开心。
我们一家三口在凉爽的清晨把土地锄得松松的,种上小白菜和西红柿;下雨的黄昏,我们在飘窗前喝着红茶看雨水打在刚长了两三片叶子的小苗上;深夜吃完夜宵回来,纤细的苗秧扫过裸露的小腿,能感受到秋露在悄悄凝结。春华秋实、冬风夏月。
你问我什么叫胸有大志?我的志气就是和家人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你不知道,这未必比“光耀门楣”“富可敌国”“大济苍生”什么的更容易呢。
2012年秋
~1~
秋天到了,我返回北京。贺岁档的宣传开始了,如今英总离不开我, 而我不再适应没有工作的日子了。
广州艳阳高照,但北京正在遭遇一场大雨,飞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飞。我在白云机场的休息室,喝了一肚子冰水。
我在这时候接到陈言的电话。他的声音里满是疑虑:“海棠,你猜我见到谁了?陈白露。”
我吓得一口水几乎喷出来。 “不可能。”我迅速说。 他的嗓音一下子颓唐了下来:“我知道。我看花了眼。” “在酒庄吗?”我又好奇。 “不在酒庄。”他低声说,“在酒庄附近的一个小教堂。我路过那儿,我几乎每天都路过那儿,但只有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朝里面看了一眼,我看到一个黑头发的小姑娘,瘦瘦的,戴着大草帽,穿着白裙子,手上夹着一支雪茄。我边走边想,谁会在教堂里吸雪茄啊!哈哈,只有陈白露。”
听着那声悲哀的笑声,我说不出话来。 半晌,我问:“一个人?” “谁?她吗?是一个人,背着双肩包,好像是来旅游的中国学生,正仰着头看壁画呢。她的背影实在像陈白露,除了头发更长一些。” 我笑:“没去搭讪吗?真人已经弄丢了,找个替代品也不错。”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似叹似笑地说:“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陈白露。”
我怅然地握着电话。那个眼波流转、谈笑风生的姑娘,不会再有了。 连她自己也回不去了。
登机广播响起来,想必北京的天已经放晴。我朝登机口走去,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广州的天色开始晦明不定,大团的乌云吞吐着太阳。
回到北京后我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去了内蒙古。今年雨水太勤,程雪粟墓上的野草疯长了半人高,墓碑上也布满了绿苔。转车的时候我在小摊上买了一把鞘上嵌绿松石的蒙古刀,准备带回北京玩的,这时正好用来割草。只割了几丛,一直阴着的天色突然放了晴,高原正午的太阳晒得我两颊发疼。索性留着野草,为你遮风蔽日;名字上的绿苔也不必擦去了,反正故事是这个故事,换个名字讲也是一样。
~2~
从内蒙回来,已经是傍晚了。出租车穿过一条小胡同的时候,路灯倏地亮起来。
推开门,门口一双软底浅口鞋,衣帽钩上挂着一顶系着香槟色缎带的宽檐草帽。
陈白露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她穿着白裙子,裙边齐着小腿……
我一阵眩晕。
高纬度的阳光将她的皮肤晒得黑了些,她的脸颊也重新丰腴了起来, 看上去比之前健康了不少。但她的眼神是哀怨的,从低垂的长睫毛下, 委委屈屈地看着我。
“我带了些礼物给你。”她说。 我看到沙发旁的地板上放着一只一尺来长的木匣,里面垫着红丝绒,整齐地嵌着一套小小的水晶酒具摆件:四只红酒杯和一只醒酒器,每个都只有拇指大小,十分精巧剔透。
我叹口气:“谢谢你。” 她点点头,继而笑起来。“我走啦!”她说,然后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我没说话。于是她站在玄关转过身,歪着头看我。 “你不留我吃晚饭哪?”她说。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请不来,也留不住。” “好,是我错,以后再也不偷偷进你家门。不过,你把密码改掉好不好?我怕忍不住手痒。” “不改。密码么,防君子不防小人。” 她挑起眉毛:“我是君子还是小人?” “你是天下第一厉害人。” “我知道你心里骂我呢。” “好。”我懒得多说一句,“再见。谢谢你的礼物。”
她大概没有想到我如此冷淡,眼睑立刻垂了下来。然后她说:“再见。” “等等。”我想起一件事。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杨宽给你的。” “什么?”她挑起眉毛。
“还记得你给一个生意人和杨宽牵线的事?付师傅介绍的,和银行有关的?” 她“哦”了一声,我接着说:“这是杨宽给你的报酬,密码是你生日。” 她的眼神迅速黯淡了,手还藏在宽大的白裙边后面,没有接。 “放在你这儿吧。我现在不用钱。” “我也不用。”我说,然后把卡塞进她敞着口的帆布包里。她没说什么,垂头怔了一会儿,手里抓着帽子的软边,裙摆一闪,就从门缝里消失了。
我又累又饿,冰箱里却只剩了一瓶醪糟和半盒汤圆,只够吃一餐。 我边烧着水,边听着窗外狂风大作,卷起的沙石使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六点钟如同八点钟。我看着马路边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她在等出租车, 一只手按住裙角,风吹得她倒退了两三步。
CBD向来不容易打到出租车,这时又正是下班高峰时段。十分钟过去了,她还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而天上噼里啪啦地砸下了黄豆大的雨点。
她转头跑进路边的麦当劳,皮包放在头顶遮着雨。 我叹口气,给她打电话。 她带着一身清新的泥土气味出现在我门口,白色的连衣裙上满是脏兮兮的泥点子。她重新换上拖鞋,站在客厅的门口看着我。她的肩膀已经湿了半截,我叹口气:“你要洗澡吗?”
她摇头,撩起水淋淋的裙摆放在大腿一侧,在椅子上坐下来:“我饿了。” 我们沉默着分吃这小小的一碗汤圆。汤圆的分量实在太少了,连填饱人的肚子都难。 她犹豫着开口:“还有吗?”
我摇头,有的话,我会只端出一碗?
“别的呢?” 我想了想,冷冻室里有冻起来的米饭,这还是从书上看来的办法:做一大锅米饭,分成十几个小碗冻起来,吃的时候在微波炉里叮一分钟, 就和新鲜蒸好的一样,最适合独居的女孩。
“只有冻米饭,没有菜可以配。”我说。 她眼睛一亮:“茶泡饭!” 迅速泡了一壶大红袍,她叮了两碗米饭,我们睁着四只饿得发绿的眼睛,看着紫砂壶里的茶叶慢慢舒缓,浮上来又沉下去。 赶紧泡饭,窗外风雨大作,窗下茶香米香。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心里的感慨同我一样多。 有多久没吃茶泡饭了,白露?那个捏着蟾口紫砂壶,在食堂外的报刊亭下等我的小姑娘,你同坐在我对面的这一位,是不是一个人呢?如果那时就知道后来要遇上的人、要发生的事,你有没有勇气走下去呢?
“你去法国了?”最后我先开口。 她一愣,拿着小勺的手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薛先生很喜欢巴黎,我们回国之前在巴黎住了几天。”她不动声色。 “巴黎还是 Loire Valley?”我说。
她惊恐地抬起头,大眼睛盯着我。 “酒庄附近的小教堂?”我说。 她慌了。
然后她低下声音,用哀求的语气说:“他看到我了,是不是?”
“不然呢,难道是我跟踪你。”我故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她果然受了刺激,满脸写满了哀求,我知道她想问陈言,但我偏偏不说。 “你怎么说服薛先生带你去酒庄的?” 她的嘴角颓丧地垂下来,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软弱的气质里。她摇摇头:“我是偷偷溜出来的,从巴黎到Loire Valley,坐火车只要一个半小时。 我天亮时到达,中午回来,跟薛先生说我在商场购物。”
“你见到他了吗?” 似乎我的问题太过残忍,她的大眼睛里蕴满了眼泪。 “没有。村子里的人指给我一个中国人的酒庄,我站在对面的山坡上看了很久,可是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我就走了。” “为什么不去敲门呢?”我不动声色地问。 “你只知道他害怕见我,你不知道我更害怕见他。你是一路看着过来的,我也不用装什么——他轻浮凉薄,我又何尝无过?我恨他没有担当, 但不怨他。怨是推脱责任,我不推脱。”她说着又咧嘴笑起来,“他爱高贵和自由,却没想到长了我这样一张脸的,未必都是什么白莲花。也好, 给他一个教训,他以后交女朋友,一定会双倍地擦亮眼睛。”
“教堂里的壁画好看吗?”我也红了眼圈。 “教堂就是骗局,神父就是骗子,他们说好人上天国,魔鬼下地狱,可是谁来判定谁是好人和魔鬼呢?上帝吗?上帝的标准就是正确的吗? 女人通奸就是罪孽吗?如果并没有伤害到第三个人呢?仅仅因为触犯了上帝的权威,就要生前被口诛笔伐、死后下地狱吗?”她又哭又笑:“我见过壁画不过是村子里的匠人涂的,我忘不了老挝的佛堂也没有保住我的孩子,我听过各种神灵用死后的恐怖震慑活人,但我不是那些会被地狱吓住的人,我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
当天晚上,雨下个不停,我留她过夜。我们之间似乎有一条很深的裂痕,无法合拢,无从修复。我没有再像这四年来所习惯的那样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我对她说:“我不太困,在书房看书。”然后关上卧室的门走了出去。她换下来的裙子搭在沙发扶手上,我拿起来扔进洗衣机。
我躺在书 房的矮榻 上,枕着 一只抱枕, 看书看 到眼皮沉 重得抬 不起来。
书从手里跌落,啪嗒一声拍在地板上,我又吓醒。起来拾书,抬头看到卧室的门缝里还透出灯光,而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她还没睡? 我光着脚,悄声推开房门。 台灯开着,四个被角平整地舒展着,她小小的身体缩在深蓝色的被子里,在橘色的光线里微微地颤抖,弱小得像个露宿街头的孩子。 她在哭。苍白的嘴唇半张着,闭着的眼睛下汹涌地流出眼泪来,米黄格子的枕头上湿了碗大的一片。我难过地走过去,坐在床边,把她的头搬起来放在我的腿上,把头发从她湿漉漉的脸上拨开,她没有睁眼, 只含混不清地说着一句什么。
她的嗓子被泪水堵住,我听不清楚,但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我听清楚了,然后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她说:“我爱他。我爱他。”
2012年冬
~1~
2012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10月份,天气异常寒冷,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白霜。城中阴霾弥漫,流感肆虐,大街上随处可见裹在厚风衣里、 戴着医用口罩的人,活像《寂静岭》成了真。我想回广州住上一阵子, 那里还有残夏。
但我父母的手机都打不通,不是关机,也不是无人接听,而是那拨出的电话仿佛被投射进神秘的黑洞,除了一片茫然的空白,没有回音。
家里的电话又是秘书接起,回复也很简单:“他们在忙。” 我很生气,我不是下级,也不是求他们办事的人,我是他们的女儿,这种敷衍的话说给我听?但秘书客气地挂了电话。 深夜,我接到我妈的短信:“暂时不要回家,在北京好好工作。”我赶忙拨过去,又是毫无回应。 这太奇怪了。我围上大围巾,去找杨宽。
杨宽家的保姆宝姨给我开门,站在楼梯上喊了他两声,没人应答, 倒是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