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第4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像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不问我这些,更很少有醋气妒意的言辞或举止。我想,湘云可能是这么想的吧:我跟爱哥哥,是我们的事情,她们跟我的爱哥哥的事情,那是他们的事情。其实,我跟她(湘云)并没有太多或太深的事情,而这跟她们(黛玉和宝钗)是有关的,我和她们的事情,跟她也说不清的,因此也就没有跟她多说过。
此时,我坐在湘云曾经醉卧过的青石板上,想着那已为人妻的云妹妹,最让我欲哭无泪的是,她曾经多次跟我说过的一句话:爱哥哥,别忘了时常打发人接我过来。每次湘云要回她的那个家去之前,她总是要这么嘱托我一遍。我知道,她不想离开我们的家,也不想离开我。可是云妹妹,你知道么?如今我再也不能接你回大观园——我们的家了,就连我自己都再也不能回这个家了,今晚,是你的爱哥哥,最后一次来探望我们的这个家了。
我站在芦雪庵前,围着这座水边的茅檐土壁房舍转了一圈。此时,我又看到了那片片似雪的芦花,看到那场整个大观园都成了琉璃世界的大雪,看到了我和湘云在雪地里温酒烤鹿肉的狂欢场面,看到了我这个绛洞花王陪伴着群芳在这里赏新雪,争相即景联诗的美妙情景。
那个大雪天,真是太热闹了,说是热火朝天也不为过(我是多么热爱这种热闹啊)。除了大观园里的我们,还有她们:湘云,宝钗的堂妹妹宝琴(她真是一个绝美的女子啊,我非常喜欢她,甚至可说是暗恋过她一阵儿呢),被我姨表兄薛蟠买来先当丫头,后作妾的香菱(可怜的,可叹的,然而又是很可爱的女子,就连那只知皮肤滥淫的贾琏都心疼地感叹说,这么标致的女子,竟让薛大傻开了脸,做了房里人,真是被糟蹋了,我也这么认为),宁府我大伯母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我嫂李纨的寡婶的女儿李纹和李绮,还有那自嘲说不懂得湿(诗)和干的凤姐,一大群人,色彩纷呈,聚集在这结了冰的湖畔芦雪庵,喊嚷着,尖叫着,嬉笑着,推搡着,争抢着,跺着脚,拍着手,玩起了即景联句游戏:咏雪。
为联句起头的,居然是那个不懂湿(诗)的凤姐,如她自己所说,是句粗话,但大家听了都说很有意思,很有诗味:
一夜北风紧,李纨把不识字的凤姐这一诗句写下来,然后自己接联下去,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羞怯一笑接道,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接过香菱的是探春,接了探春的是李绮,李纹接住李绮的,湘云早就等不及了,李纹的句子刚吐出,她就对接上了,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宝琴粲然一笑接续道,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我给黛玉使了眼色,示意她该出场了,黛玉微微一笑吟道,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我赶紧接住黛玉的,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接着我的是宝钗,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这时李纨打断了一下说,你们继续吧,我替你们热酒去,似乎无人顾上应她的话,宝钗笑着让宝琴续她的,却被湘云抢先续上了,宝琴只好续上湘云的,湘云又杀了回马枪,再续了宝琴的,宝钗一边拍手叫好,一边接续湘云的,黛玉笑了笑应接宝钗的,随即推了推我,要我接她的联,当时我只顾得欣赏钗、琴、黛三秀女轮番战巾帼英雄湘云了,哪还顾得去接应,看黛玉请我出击,就随便应对了两句,哪想到湘云竟也推了我一把,嬉笑道,你不中用呀,爱哥哥,快下去吧,别耽误我的好事儿,我要再跟她们大战三十个回合呢,说话的工夫,才思敏捷的宝琴早已联上了,湘云哪肯示弱,挽了一下长袖,随即就接过去了两句妙语,宝钗和大家齐声叫好,稍静了片刻,探春趁机接续上了,湘云口渴了,本想喝口茶再来接对的,却被岫烟接了过来,湘云忙丢下茶碗儿,抢接了过去,黛玉笑了笑接着联,湘云大笑一声,又回接了两句,宝琴也含笑着接对,湘云再次接上一句,还没等第二句出口,黛玉就接替她了,湘云赶紧又接替黛玉的,宝琴再接湘云的,湘云笑得弯下腰,仍然接着联了一句,黛玉又是一句联上湘云的,宝琴再联一句黛玉的,湘云直起身子又联上宝琴的,黛玉笑得喘不过来气,捂着胸口,又接着联上了,宝琴随后接着黛玉,湘云再接着宝琴,黛玉又接湘云,宝钗接着黛玉的联,宝琴接宝钗的联,湘云再接宝琴的联,黛玉回过头又接湘云的联,宝琴续接黛玉的联,李绮接续宝琴的联……若不是我们诗社的头儿李纨打断,这场雪中咏雪的即诗联句,没准儿会一直联到雪化了成水才算完呢。
好了,好了,嫂子笑道,够了,够了,就先到这里了,大家品评一下吧。不用评,湘云联句最多,大家都嬉笑道,这都是喝酒吃鹿肉的功劳。依我看,若要逐句细评呢,都还挺好的,只是宝玉这次又落在最后了。这话是我嫂李纨说的。我故作惭愧地红了一下脸面笑道,联句我不行的,大家多担待吧。
其实,当时我只是顾听她们的联句,看她们的样子,想我和她们的事情,哪还有心思逞强好胜去咏雪呢。
担待?不行!得罚你!嫂子笑道。罚,罚他!众姐妹一齐起哄道。嘿嘿,我笑了笑。罚,我不怕的,倒是喜欢她们罚我。
这回罚他什么呢?嫂子沉吟了一下说,我才见栊翠庵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胭脂一般,本想折一枝插瓶的,可我不喜欢那个古怪的妙玉,就罚你去讨一枝梅花来吧。
众姐妹皆叫好,说罚得雅,罚得有趣,我也这么认为。可对我而言,这哪是惩罚呀,简直是奖励呢,或者说是鼓励,鼓励我去栊翠庵见妙玉要红梅,绛洞花王我很乐意去做这等好事儿,我嘴里说着好,抬脚就要走。黛玉和湘云拦住我说,外头冷得紧,喝杯酒暖暖身子再去吧,她们一个执杯,一个斟酒,我看了她们一眼,一扬脖灌了那杯酒,湘云扯住我的胳膊很认真地说,爱哥哥,我们的酒你都喝过了,若是你要不来梅花,那可得加倍罚你呀。我只是呵呵一笑,不言不语。便走进那盛开在春风里的千树梨花阵中,踏雪,访梅,去见妙玉了。
那时候,我走在漫天大雪里,就像今晚一样思绪如纷。在我们这个花团锦簇的大观园里,竟有一座栊翠庵,这虚静清洁的佛门之地,住着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这尼姑就是妙玉,她年轻貌美,清雅孤高,这本身就是一个意趣盎然的妙故事啊。
这妙玉,名字本身就取得很妙,显然比我这个宝玉的名字妙得多,好听得多。她不单名字妙,人也很妙,她配得上这个名字,其来历就很妙,原本她也是诗书仕宦,因自小多病,买了多个替身也不济事,只得亲入了空门,病才去了,所以就一直带发修行,贾家为省亲的元妃筑大观园时,特建了栊翠庵一座,妙玉是贾府下帖从苏州聘请过来作住持的。我跟她不深不浅的几回交往之后,感觉着这尼姑妙玉不仅仅貌美、脱俗,还通经典,诗才高,擅弈道,晓音律,对古玩啦、茶艺啦、花木啦,也颇有识见。在我们这个群芳争艳的大观园里,强过妙玉的几乎没有,就连黛玉和宝钗在诸多方面也比不了她。实话说,我是很欣赏、很佩服她的。只是她有些孤高怪僻,众人皆不入她的法眼,就连那看不上很多人的黛玉,她妙玉也不大看得上,因此,在大观园里喜欢妙玉的人并不多,我算得上一个吧。同样,在大观园里她喜欢的人更少,或者竟可以说没有,除了我贾宝玉。没错,妙玉独对我有情有意,我感觉是这样的,我想我的感觉不会有太大误差,当然啦,她对我的情意的表达也很曲折隐晦,我有点拿不准她对我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意,而我生怕误解了她,就没敢太造次,不然会弄得很尴尬。
再者说啦,毕竟她是个出了家的尼姑,我得替她着想啊。尽管我很想跟她有更深一些情感上的故事,可我不想污了她的名声。同时,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替她这么想过,她这样一个正值韶华,似有芳心的妙女子,就只想守着古佛、青灯、蒲团、经卷过活么?在她那里,真的就清心寡欲,万缘皆空了么?每个白日,每个夜晚,她都是怎么度过的呢?我想象过她的生活,暗自揣摸过她的一切。想着她夜夜独守青灯,我就很有些心疼,也不禁豁然心动,许多个清风明月之夜,我都悄然踱到栊翠庵,在外边徘徊,很想轻敲她的门,进去看看她,去探个究竟,和她夜话一场,可每每都又止了步,觉得那样不免有些唐突,对她是不太尊重的,我吃不准她愿不愿意我这样做。扭头转回怡红院的路上,我是这样想的,下次吧,以后吧,下次或者以后,我说什么也得敲开妙玉的门。然而,我那时候所说的以后,也就是到了现在,在今夜,我所能做就只是遗憾和回忆了,妙玉早已离开了我们的大观园,她去了哪儿,我就不知道了,谁都不知道,正如她来时很神秘一样,去得也很神秘。这时候我才痛感到,我和妙玉的尘缘已不了了之了,而我对她的怀想似乎还未了。
那天,我踏雪去栊翠庵求梅时,思路大致如许:妙玉对我是有情的,我也一样对她有意,只是我俩谁也没有过多地表露出来罢了,可那是能够感觉到的,她能感觉到我,我也能够感觉到她,我感觉着她,她感觉着我,我们就这样相互感觉着。
我感觉,这种感觉还是很美妙的。由这种感觉支撑着,到栊翠庵去见妙玉,讨要一枝红梅,那当然是一桩很美妙,也很容易的事情,呵呵,之前湘云还说若是要不来梅花得加倍罚我呢,我怎么会要不来呢,若是我都跟妙玉要不来梅花,那还有谁能要来呢?
轻敲栊翠庵门时,我很兴奋,干脆说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这可能跟我刚才灌了一大杯酒有关吧。等妙玉打开了她的门,我看见她一脸惊喜,转眼又流出一抹胭脂色,她那红润的嘴唇动了动,像一朵骤然开放的花蕾,刹那间,我头有些晕,血直朝上涌,很想不管不顾凑过去贴紧它,可我还是咬了咬牙,红着一张脸,有点结巴地说明了来意,妙玉哦了一声(听不出她是有点失落呢,还是很有些欢喜),指了指那一树树雪里火花的红梅说,那你就自己去折吧,你想折哪枝就折哪枝。
我点了点头,走到那一蓬蓬炫目的梅花前,绕着它们瞅了一圈儿,就是不知该折哪一枝才好。实话说,它们一束束好端端地长在树上,兀自开放着,哪一枝我都不舍得折,可我就是来要梅花的,不折一枝显然说不过去。于是,就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很心疼地折了一枝欲开未开的梅花。
妙玉微微一笑说,宝玉你眼光很毒啊,这枝梅花是很好的。
我还了她一个微笑道,是你的梅花养得好,每一枝都很养眼的。
一来一回两句话之后,接下来我和妙玉就没有言语了,其实我很想再说些什么,看得出来她也一样。
打破眼前尴尬的是妙玉,她那湿漉漉的嘴唇里绽出一声干笑,宝玉,你去吧,她们还等着你呢。
嗯,我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挪动了脚步,到了门口,我扭回头,跟她招了招手。等以后,我专意过来看你。这话我没说,可我当时想说的,就是这句话。我想,她或许能意会到的。她也跟我招了招手,为我送行的是一个很甜蜜的微笑。
就要一枝花,怎么用去了这么长时间呢?是不是在栊翠庵里跟妙玉先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