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忧郁-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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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谈这个。”路想逃避。
杜夏娃突然感到生气,大声叫起来。
“可是我想谈,你不要逃避!怀念那种虚像有什么用?她早就死了!早就已经是不存在|Qī|shu|ωang|的幻影!”不,那不叫永恒,她母亲已经永远不存在。“你想靠着对她的记忆活下去,而否定我的存在吗?你是否想逃避,不敢面对我们的感情?你让我感受到你的爱,但为什么,你不能像日安一样,即使走向地狱仍然坦然说出对我的爱?”
杜日安?路的眼珠冰灰起来。他害怕的事果然要发生。恐惧让他沉默,仅黯淡的眼神露出祈求。
天光太暗,杜夏娃得不到回答,黯然说:“我必须出去。我答应去探望老太太的。”
“不要去!”路慌乱阻止。“跟杜家保持距离,不要重复你母亲的悲剧。”
“悲剧?你是指我母亲离开你与日安的大哥私奔?不,那不是悲剧,路,那是她的选择。”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不行,他不能说。他喃喃摇头。“我不能说,你知道了会无法承受。”
“为什么?”
她承受了她对他的爱,承受了别人眼中罪恶的乱伦的感情,承受了这些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些叫她更无法承受?
悲剧是不能说的;秘密的应该留给秘密,真相是会使人崩溃。路只是摇头,目光在挽留。
“夏娃,别去杜家,别丢下我,别像你母亲一样离开我。”
“那你爱我啊,你连吻我都不肯。”杜夏娃脱口叫出来,暗哑的声音被浓暗的空气吞噬,显得没有生气,而且无力。“路,尽管全天下的人都说我们肮脏污秽、龌龊、不道德,唾充我们、鄙视我们,我们最后还是要面对的。我们不能逃避,逃避了只是折磨我们自己。”
“我……”路说不出话,别开脸,逃避她苍暗的容颜。
他是想面对,却挥不开午夜梦回之际,由潜意识深层浮袭而来的罪恶感。他受的礼教,他接受的规范,他认知的文明现实,都在告诉他,禁忌与不能爱。十八年前,他痛苦挣扎,十八年后,他依然痛苦挣扎。这仿佛是一种诅咒,明明知道不能爱,他却重蹈覆辙,一次一次触犯禁忌,爱上不能爱的人;不等别人指责、审判,他自己先觉得罪恶。他一方面去爱,一方面又逃避,恶性循环着被诅咒的命运。
“你还是……”杜夏娃颓靠着墙,喃喃摇头。她等不到她想要的结果。
她慢慢转过身,背着对他离开。
那些承继亚当夏娃血液并因之相爱的后代,就此成了道德的罪人,背着乱伦的罪名,成为见不得光的畸体,而逃覆到堕落天使黑色的羽翼下,藏躲于晦暗的角落,一世沉沦在创世最初的深渊。
※※※※
第九章
进入了仲夏,太阳升得更高,日子也更热了。走在街道上,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的蝉鸣,总是“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比什么都吵,奋力地将他们短暂的一生的璀璨尽数释放进仲夏的叫嚣。太阳光笼罩整个北半球,仿佛日不落,夜在退缩,失去了角落,黑暗的子民,慢慢地被消融,成为灰飞,化入尘埃。
教室里如七月的火炉,闷烧着一团热。杜夏娃侧头望着窗外,视线漫无焦点,间歇性地心不在焉。蝉鸣声声在叫知了,知了知了的吵个不休,听得让人心烦。它们知道什么呢?它们的生命比什么都来得短。
杨安琪在走道逡巡,尖细的声音刺着人。见杜夏娃漫不经心,走到她座位旁,抄起她桌上的课本,重重往她面前一甩。杜夏娃被声音震得回过神,默不做声地将课本摊平,不去理四方投来的压抑着幸灾乐祸的眼神。只要再忍耐到下课钟响就可以,虽然她越来越讨厌这个地方。
现在,她算是个名流了。
从暑期辅导课第一天开始,班上就流传着有关她的各种消息。那种传递是以一种接近宗教仪式的暧昧神秘私下相授受着,每个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每个人也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消息的传递,是以接近宗教仪式的神秘在进行,所以每个派别各有各的演绎和诠释。
最先是她在大街上和男校学生当众亲吻拥抱;换了一个流派,变成在迪斯科舞厅里钓凯子,跳艳舞。等另一方的山头成立,入教的仪式宣言,又换成是她在PUB里与老外勾三搭四。也有一些自己在家带发修行的,自己拜自己的神,消息的来源和管道特殊,她就变成有钱有太太的中年男人的秘密情妇。最后,万流归宗,诸法归统,她成为酒店兼职的公关,做卖的那种。
这种种传言,很巧合地,她都是蹲在厕所马桶上时不小心听到。同学们有文化的修养与道德的忌讳,不会当着她的面讲这些,就像她们不会拿正眼看她,只会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偷偷摸摸的才刺激,有一种谈论禁忌的快感。她才稍稍明白,人们在设立种种规范时,其实是很向往禁忌的,就像人们谈论情欲,总是需要加饰一点艺术或学术的遮遮掩掩,其实是很喜欢而且享受造爱的那回事。
为了避免破坏同学们的想象,她决定保持沉默。她原本就不多话,此后就更沉默。只是,她不免问自己,当有一天这种种变成了她和路的被人不齿,她还能保持沉默到什么时候?
下课钟响,她出教室逛了一圈,不想看见任何人,偏偏要回教室时在楼梯间遇见才要下楼的杨安琪。她当作没看见她,目视前方走过去。杨安琪却叫住她,丹凤眼往两鬓斜吊,搭配一身欲热贲张的红,很有种火辣的味道。
她盯着她,棱角嘴噙着若隐若现的鄙夷的笑。“杜夏娃,跟自己的舅舅谈情说爱是什么滋味?你不觉得羞耻荒唐吗?”
杜夏娃瓷冷的脸一凝,将目光顶回去。“那么你呢?杨老师?背着自己的未婚夫跟男人通奸,你的饥渴是否得到了满足?”
杨安琪圆脸猛然胀成猪肝色,恼羞成怒,扬手一挥,重重赏了杜夏娃一个耳光。杜夏娃不假思索,回手掴了她一巴掌。杨安琪大概没想到杜夏娃会回手,呆愣住,过几秒才捂住脸颊,猪嚎般叫起来。
“你竟然打老师!”
楼上的学生听到吵嚎声,纷纷围下来探究竟。见又是杜夏娃闯了祸,马上有人去禀告沈亚当。沈亚当立刻赶到,见杨安琪那模样,未开口就先皱眉。
杨安琪见他出现,抢先撒泼说:“沈老师,我先把话说在前头,这次无论如何我绝对不再原谅她!她居然打我耳光!她把老师当成什么!”说着干着嗓子哭起来。
围观的人群,没有人敢对这场混乱提出见证。杨安琪干哭的模样显得那么委屈可怜,相形之下,面无表情气质倔强的杜夏娃,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无辜。
“上课了!大家快回教室上课。”沈亚当赶走看热闹的学生,再安抚杨安琪说:“杨老师,请你先回办公室吧。我保证,这件事我一定会秉公处理,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盘算好了,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后,不管是谁的错,先说服杜夏娃歉,再酌量记个警告,他再代笔帮她写张悔过书。如果杨安琪这边还有什么意见,他再在床上哄哄她就是了。
他等杨安琪走远了,才转向杜夏娃,开口前先叹口气,无奈地看着她。他知道她独特,但独特的人问题也比较多。他希望她能再温驯一点,像猫一样会躺在人怀中的温驯。但说不出口的、烦恼的表情背后,他心中奇怪地竟有一种窃喜。能够和她独处。
他将她带到视听教室,锁上门。问:“夏娃,你真的动手打了杨老师吗?”
杜夏娃没否认。
他追问:“为什么?”
她却不肯说为什么。浓密的睫毛倔强地微翘,丰润而呈自然血色的双唇固执地紧闭着。
“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快告诉我怎么回事。”沈亚当坐着,杜夏娃站着。他将椅子往前挪靠,拉近两人的距离。“虽然我跟杨老师的交情,嗯,还不错,不过,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应该很明白才是。对不对?”
杜夏娃掀起眼皮,射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眼神。似是而非的表情最不纯粹,随人怎么解释或定义。杜夏娃那一眼似笑非笑,看得有些讽刺。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但我真的都是为你好。”他硬着头皮迎视她。
“直接”是一种让人感觉诚恳的方式,不过要以眼神为辅助。沈亚当坦然直视杜夏娃。杜夏娃没移开目光,事情终究是要解决的。
“我的确是动手打了她。学校想怎么处分就怎么处分。”
“我不会这么做的。”沈亚当伸出双手拉住她的双手,将她拉到他身前,由下往上仰脸望着她。阵阵由衷的关爱由掌心传给她。“你不想说为什么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这件事。你别担心,一切有我。”
他对她的关爱是没有立场范围的限制的,所以超出师长的立场并无妨碍。他看她瓷白的脸,带着苍冷,越看越像是一朵青莲。他一向喜欢花,尤其是青莲花,每每见着总忍不住有摘折亲吻的欲望。
“我做的事,你不必替我遮掩。该处分就处分,反正我无所谓。”杜夏娃挣动一下,想挣脱他的掌握。沈亚当由椅子上站起来,顺势将手搭在她肩上。
“别逞强,夏娃。你不想闹到训导处吧?不希望像上次那样,学校请先生到学校来吧。”手臂一滑,又是一个顺势,环住她肩膀,拥她到座位上。“来,这边坐。相信我,夏娃,我会帮你,不会让你受委屈。”语调里的诚恳与眼神中的善意,甚至拥肩触手的亲切,都那么真实。
杜夏娃却不习惯。她有很多不习惯。她自成一座孤岛,所以不习惯别人靠得太近。而沈亚当靠得太近了。
她挪动身子,挪开他手臂的环向,站起身说:“他们如果要找路到学校也无所谓。”
总之,什么都无所谓。她已经没有打算。
“等等……”沈亚当见她转身,伸手拉她,忘了斟酌的力量,一拉将杜夏娃拉跌了脚步。他怕她跌伤,牢牢将她护抱在怀中。头一低,闻到了她的体香,心中充满肉体的感觉。
“你别说走就走,我还有事跟你谈。”嘴唇在她耳鬓低语。
杜夏娃挣了一下,挣脱不开。身体被紧贴着,甚至无法看到他的脸。随即她感到沈亚当的手在她背部游移,她再挣动,他咬着她耳朵说:
“别乱动,我只是怕你跌伤。”很快便放开她,还好意地扶她起来。
他对杜夏娃实在太亲切太关心,让杜夏娃反而不知感激。她瞪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门边,还在瞪他,冷着脸,迅速打开门疾步离开。
回教室后,她全身发抖,咬紧着唇草草收拾东西。台上的先生对她这般的突然错愕住,不知该如何。几十双眼睛盯着她,教室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息与压抑着的好奇,交头接耳着如午夜时分飞蚊细嗡声般的低低切切。
“杜夏娃,你在做什么?”台上的先生终于反应过来。
杜夏娃充耳不闻,抓起书包大步走出去。走得很快、很急,几乎是用冲的,把台上先生的叫喊和教室所有无言的诡异情绪全都丢在身后。
这般离开学校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晃,跟着一只又一只的流浪狗,从午走到了晚。狗儿在寻觅,她无标的,城市是一城没有出路的愁境,她转不出去。
当天晚上,她没有回去,在快餐店坐到打烊,然后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漫画出租店。木板隔间的包厢,四处仍是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