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春风-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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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容静思了几日,忍不住又跑了去见风莫离。
卿婳儿负手立于窗前,半是欣慰半是不舍。
喜见容容寻得归宿,不舍的是陪在身边九年多的小丫头终也长成待嫁了。
掌灯时分了容容仍未回来,想是与风莫离商量好了吧?
卿婳儿身旁的书桌上,摆了一个红木描金首饰盒,是她命丫环从自己的妆奁中选出来为卿容容添嫁妆的。
卿家于洛阳城中称首富。卿同恂仅此一子一女,卿别量又把妹子当宝,嫁妆之丰厚令人瞠目,绝不逊于皇亲贵胄,在本朝对外族交纳岁币,国库虚空的今日,也许还远远胜之。
而这一盒珠宝,则是精中选精,说是价值连城也绝不为过。卿容容私蓄已有几百两黄金,纵风莫离家无恒产亦不愁温饱,加上这些珠宝,当可助容容安置下一个舒适温暖的小家庭了。
卿婳儿低眉浅叹。由此看出去,前几进院落一如几日来的灯火通明,人声喧哗。
明日便是嫁期。
她玉容萧瑟,黛眉轻锁。愈是临近嫁期,她的情绪便越见低落。心中的恐惧不安渐渐成形,悬于心口,重逾千斤。
终须离开生活了一十八载的家园,离开熟悉且爱惜她的家人,离开这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踏进一无所知的未来。
要面对从未谋面的男子,将终生托付于他;要面对陌生的环境,从不理事的闺阁千金化为主持家业的主母;要在举目无亲的异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而她将来如何,尽悬于她未来夫婿手中!
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然则又不是她自愿的。
若是——若是自己倾慕的男子,纵使成亲后发现他并非良配,也会甘愿得多罢。至少,读起这阙词,不会引不起她的同感……
那是怎样的心肯意愿呵。
未出世便为她选定了丈夫,长成后,无论那男子品性低劣至何种程度,病弱垂死,残臂断腿,目盲口哑,呆愚痴傻,她都别无选择。若他在成婚前死了,她则须为他带孝守节,于今森严的礼法下,甚至扶灵过门,守一世死寡。
是她的幸运吗?无病无灾地长到今日,文名显著,亦无恶行,也许比起别人已是大幸了吗?
然,此仅不幸中之大幸也。
卿婳儿滑坐地上,终于崩溃。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愿是个男儿,可以在外行走,见识到不同的世界,而不是像她,只能关在深闺;可以做爱做的事,或经商,或为官,都可按个人爱好做事,而不是像她,只能以刺绣女红打发时日;可以选择心爱的女子为妻,至不济,在不满意家中订下的妻子时还可另觅新宠,而不是像她,如此被动地等着一个男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爱逾性命,也不过是如此。
将她遣嫁金陵,从此关山重重路迢迢,几难得才能再见一次面,他们忍心呵。
卿婳儿罗袖遮面,香喉哽噎。
“小姐!”卿容容惊呼,自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卿婳儿将哭泣的自己逗笑,却一次也不曾见她哭过。她冲上前,学卿婳儿曾做过的,半跪着揽住哭倒在地的卿婳儿,纤手轻轻拍上香背,半哄半问:“小姐怎么了?为什么哭?”
卿婳儿反抱住情若姐妹的丫环,痛哭失声:“容容……”
莫离怎样了?
卿容容紧紧搂住她,低声:“告诉容容吧,为什么伤心呢?”
心下隐隐明了……
自定下嫁期后,小姐的笑容少了许多。
卿婳儿恍若攀住救命的浮木,悲泣:“我怕呵……”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这是读完《三字经》后小姐教的第一首诗。
若无卿婳儿,哪来的卿容容?
纤掌持续地拍抚着泣不成声的美人儿,柔语:“怕什么呢?有容容在呢。”
卿婳儿抽噎:“孤身远嫁,从此我举目无亲,容容,阿爹好狠心呵!”
长命无绝衰……
(那女子写诗时,是怎样的心境呢?)
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眼,她将头埋进卿婳儿散着清香的秀发,喃喃低语:“怎么会只是一个人呢?容容会陪着小姐的……”
反手死命搂着她,卿婳儿娇躯微颤:“我的心空空的,好慌好慌……”五岁时娘亲过世,大家都有事忙,没人理她,那种空洞冷寂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山无陵,江水为竭……
天叔说莫离的师父死了,莫离跑了去找仇家报仇,连他师父都没把握赢的对手,莫离却决定孤身闯入人家帮会的总舵去寻仇,简直是去找死。
她闭上眼,珠泪倾成伤心苦雨,打湿卿婳儿的黑发,呜咽:“小姐别怕,容容一直都在这儿,不管是哪,我们都会一起去对不对?”
冬雷阵阵夏雨雪……
莫离舍不下二十年的师徒情,她又何尝舍得小姐?并非谁轻谁重的问题,一样重要的两个人,若逼她舍了谁……若逼她舍了谁……
卿容容僵着身子,扶住卿婳儿的香肩,看着她挂满晶莹珠泪的玉容,轻轻道:“不管去哪,容容也跟小姐一起的。”
天地合,乃敢与敢绝……
卿婳儿便是她一直依靠的天哪。小姐照顾了她九年,是时候该她回报小姐一点点了吧。
天叔说若有她在身边,莫离行事或会三思,但她却知道莫离仍会去做他认为应做的事,正如她决定留在小姐身边而非随天叔去追莫离。
天叔已起程了吧?迟了莫离四天多的脚程,怎么赶得上呢?渐渐冷静的卿婳儿摇头道:“不行的,容容还有莫离呢。你忘了他吗?我只是有点害怕要离开家,并没有什么事的,容容不要担心了好吗?”
卿容容含泪笑道:“迟一两年嫁人没事吧?莫离答应了等我的。”
莫离,好好保重自己吧。
三艘巨轮声势浩大地驶离洛阳,顺风而下,开往金陵。
老爷少爷对小姐,也真费尽心了。
从晕船的不适中挣扎过来,卿容容透过帘幕,倾听着对风浪适应良好的卿婳儿和着水声奏出的琴音。
少爷将已接掌三年的家业撇给老爷,抽出五个月的时间,亲自送妹出阁。姑且不论这整整三船由各地搜刮来的嫁妆,精心调教出的十二名陪嫁婢及四房奴仆,只这将风向、天气、吉时皆计算在内细心排出的船期,便可见他们的用心了。
卿婳儿禀性仁厚,对丫环一向宽和,赏赐又厚,往往侍候她一年多,丫环便可攒足赎身钱,纵然定的是死契,她也会求继母放行。于是众多贴身侍婢或念亲人,或恋情郎,均早早离去。只有卿容容执意与血亲断情斩缘,老死不相往来,故伴在她身边九年,感情深厚自不待言。
她的乳母五年前要求回乡,由卿别量厚赠了一笔养老金。既老姐妹,亲娘又去世得早,与继母敬而不近,卿容容无疑便成为她最亲近的人。
因而,她可以听出向来幽雅清和的琴音中,多了一些高亢激扬。
小姐仍是不安呵。不见到冯子健,明白他是怎样的人,就算小姐最信任又曾往金陵见过冯子健的少爷拍胸担保其人是标准的正人君子,小姐仍不能完全放下心呢。
卿容容叹息,手中银亮的针细细为快完工的轻绸罗裙缀上与真花等大的雏菊。九十九朵小花或怒放,或花瓣微合,或带露,或含苞,大小不一,姿态各异。白花黄蕊疏落有致地布于裙身,与花色略异的白裙于素雅中倍添矜贵,可以想见穿在美绝人寰的卿婳儿身上将会如何的清丽。
不知莫离怎样了?
容容的目光落在装着半枚暖玉的青色荷包上。一模一样的另一半已托天叔捎给了他。天叔追上他了吗?他现身在何处?
风莫离呵——
请君莫离。请君莫离。
到头来,却仍是分离。
陆路会比水路快得多。
而且多很多。
但卿容容仍是无法想象当她的船行至半途时风莫离已到了路途足有洛阳至金陵三倍有余的西域边陲。
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子隐身于枝叶茂密的大树上,爱笑的唇僵成冷然的直线,锐利的眼扫过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景象。
小桥玲珑,流水曲折,绿树林中画檐斜飞,江南小景原封不动地被搬到这荒芜之地。
他屏息静候,在此守株待兔,已有三日,据他从“邪异门”帮众口中探来的消息,凌断月最迟在明日日出之前,会遣开身边的护法侍从,单独一人到眼前的小亭独酌静坐。
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平日凌断月身边高手如云,他怕未出手已选取被剁成肉酱了,休想近得她身。
“吱呀——”
红漆月门开启,一身形高挑修长的女子手提竹蓝,悠然步过小桥。
“凌断月前辈?!”
风莫离椭圆闪亮的黑眸刹那间如猫缩成一条缝,大鹏展翅般从树上扑至她身前。
近前凌风弱柳的女子一袭素袍,淡雅沉静中丽色逼人,水光盈盈的眼眸似秋水温婉醉人,此刻仍旧平静无波,毫不惊讶地看着他,噙着浅浅的笑意,欣意道:“莫离你终于来哩。”
她怎么知道他是谁?
似看出他疑惑般,凌断月将竹篮放在亭中的石桌上,然后转过身来道:“荆峦常有信来,从他的信中,我知晓了许多事,尤其是他引以为傲的好徒儿。”细细地打量着他,眸中闪起缅怀的神色道:“就算荆峦没提起过,我也能一眼看出你是谁的徒弟。莫离你和你师父太像了。”不待他说话,复又笑道:“莫离是想问什么的吗?”
风莫离撇嘴冷嗤:“你为何不猜我是来索命的?”心里却暗暗糊涂起来,师父和这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令师父受了难以恢复的重伤的,的确是她独一无二的“天魅心法”。而现在,他的直觉却又告诉他凌断月并未撒谎,师父确是常常写信给她。
什么人会与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敌人通信?
凌断月眉眼蓄笑,淡然道:“莫离若想,这条贱命拿去何妨?”
风莫离竖起冷眉,闷哼一声,道尽怨愤。
凌断月伸出雪白的纤手遮住素颜,望望日光,再将焦点调回风莫离身上,柔声软语:“莫离在气什么?”
莫离在气什么?
风莫离恍惚中仿佛听到有人带笑低问,顿时瞳中锐芒飞闪,“苦纯刺”直指凌断月的眉心:“不许这样叫我。”
凌断月衣袖轻展,将双手束于腰后,挺起胸来,温柔地道:“莫离动手吧,我不会还手的。”
师父已经死了。
耳畔传来与记忆中低沉好听的声音截然不同的柔婉女声:“莫离想到什么了吗?为什么这样伤心?”
手中的“苦纯刺”依然伸得笔直,锋利的尖芒刺破莹雪肌肤,鲜血缓缓渗出,在眉间凝成鲜艳欲滴的血珠。
凌断月怜爱的眼笔直地望入他悲伤的黑眸中,无视着闪着寒光的利器,平静诉说:“我邪异一派,从来都是邪教,行事乖戾,我行我素,只凭一己喜好,从不理什么是非曲直,到我师父,更是变本加厉。”
风莫离欲语无言,静静收起“苦纯刺”,心知她将说的,是师父与她的故事。
凌断月美目中浮起哀怨无奈,轻轻道:“当日荆峦年轻气盛,豪侠意气,与师父狭路相逢时,正看到师父因与人一言不合,大开杀戒,祸及无辜。他……他向师父挑战,十招未满,我师饮恨‘苦纯刺’下,当时,我与他相识相恋,已三月过半。”她回忆起当年那少女心神欲裂,师恩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