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徵宫词-第1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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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奇怪。”慕毓芫镇定下心神,淡声道:“当年因为柳眉生的事情,海陵王打死了杨家二公子,眼下这般机会难得,岂有不趁机火上泼点油的?”
吴连贵点头道:“还有江南难民死了数人,更是罪上加罪,杨大学士本就是内阁难得的好笔墨,想来折子一定写得声泪俱下。”
“皇上驾到……”
前殿传来长长的宣唱声音,慕毓芫凝了凝神,已经能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遂朝吴连贵挥了挥手。脸上保持着如常的微笑,回殿迎接皇帝道:“今儿挺早,皇上这么快就都忙完了。”又侧首吩咐双痕,“如今天气寒凉,去泡一壶蜂蜜花露茶过来。”
明帝却道:“不用忙了,都先出去罢。”
慕毓芫约略猜到他的来意,面上只做不知。取了自己素日用的绿玉茭杯,斟上早上泡的云雾水仙,递到皇帝手里问道:“皇上,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嗯……”明帝沉吟着,手中绿盈盈的茶水轻微晃动,“苏羊出了些乱子,敏玺和逆党的人拉扯不清、暗中往来,前时经人查实罪名确凿,现在已经被押回来了。”
“然后呢?”慕毓芫心不在焉的拨着茶水,静静等着下文。
“这两年来,朕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明帝艰难的启口,大约是忆起昔日丧子之痛,声音里透出难抑的苦涩,“如今敏玺关押在书恩殿,已经由刑部定下死罪,朕刚才传过旨意,你可以过去送一送。”
“送一送?”慕毓芫轻声自嘲,不知此时该做何样表情?转眸看向皇帝,目光里有着复杂的光线,见自己没有反对,愧疚之情似乎减淡了一些。是了,他以为自己恨的是海陵王,所以借此机会,让自己光明正大的将其处决掉。那么,是否应该叩谢皇恩隆厚呢?可是此时此刻,心底却生出无限的浓浓悲哀。
明帝眸中露出担心,关切问道:“宓儿,你怎么了?”
“没事,胸口有点闷……”慕毓芫反手抚着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己缓缓揉了片刻,方才将那份哽噎减轻些许。
…………不知从何时开始,已只能在彼此谎言中相处生活。慕毓芫不无凄凉的想着,推开窗扉时被迎面扑来的冷风一激,像是有碎冰刮进眼睛里,刺得双目合上,反而压出两滴灼人的热泪来。纵使自己亲手杀了海陵王,既不能换回爱子的生命,也不能找回往昔的恩爱甜蜜,终究还是全都被打碎了。
午后稍歇,双痕进来问道:“娘娘,身上好点儿没有?”
“嗯,已经好多了。”慕毓芫轻声答应,从长背青藤舒云摇椅上坐起来,静静默了一会儿,心内似乎平缓了不少。
双痕又问:“娘娘,还去书恩殿么?”
“皇上有旨,当然得去。”慕毓芫微微弯起嘴角,既然皇帝都专门过来说了,岂能拂了皇上的恩典?再者,皇帝认定自己该恨海陵王,未免让皇帝多心,凡事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
双痕朝外扬声道:“来人,备辇!”
在鸾车去往书恩殿的路上,慕毓芫忽而想到,虽然海陵王即将被处决,可皇帝此举未免太过大方。想当初,正是因为皇帝不放心,担心海陵王泄露其中内幕,所以才把他远远的打发到苏羊。眼下单独相见,难道不怕自己询问么?踏进书恩殿大门,管事领着人上来见礼,说清楚关押海陵王的位置,便招呼众人悉数退出。如此一来,更是让人觉得纳罕了。
双痕招呼着身后的宫人,细声问道:“娘娘,你不觉得奇怪么?”
慕毓芫淡淡微笑,“走罢,进去殿里瞧瞧。”
“啊……”双痕吓得后退了两步,指着海陵王那空洞无物张开的嘴,愣了一下,赶忙抬手挡住慕毓芫的视线,“娘娘别看,不然晚上会做噩梦的……”旁边早有两个小太监冲上前,找了几块丝绢,不由分说死死塞了进去。
慕毓芫轻轻拂开双痕,向前走近了几步。眼前面容惨淡的枯槁之人,双手双脚均被铁链束在木桩上,神情萎靡、目光涣散,实在不能和“海陵王”三字联系起来。抬头看见自己很是吃惊,奋力挣扎了几下,双手软软垂下,腕上血痕应是挑去手筋所致。原来如此,自己真是白替皇帝担心了。
“呜……,嗯嗯……”海陵王嘴里声音含混不清,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半句话也说不清楚,听起来反倒格外的凄厉糁人。
若论自己的心头之恨,即便将海陵王千刀万剐也难尽消,但是如今亲眼目睹,却又觉得一切都是惘然。…………杀了他,消失的也一样不再回来。况且,比起对海陵王的痛恨来说,自己更想亲手了结另外一人,那害死同胞弟弟的罪魁祸首!慕毓芫竭力抑制喷薄而出的恨意,阖目轻声道:“都先出去,双痕留在门口侯着。”
双痕皱眉道:“娘娘,六王爷都已经弄成这样,皇上还让娘娘过来瞧人,就不怕吓着娘娘么?反正也说不了话,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好了。”
“没事,你到门口等一会。”慕毓芫摇了摇头,上前停驻在海陵王面前,“敏玺,我还是这样称呼你罢。”朝他摆手道:“好了,别费力气了。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老老实实的回答,是与不是即可。”
“嗯、嗯……”像是害怕慢了就会被折磨似的,海陵王赶紧点头。
慕毓芫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侧身避开那哀求的目光,只是重新回忆往事,对自己何尝不也是一种折磨?静静沉默了良久,方问:“因为柳眉生的事情,所以你故意带着祉儿骑马,想要借此吓一吓他,对不对?”
海陵王稍微怔了一下,旋即点头。
“可是后来,你才发现马儿跟往日不一样,已经被人做了手脚,那个人就是如今的齐王!”见海陵王目光里惊讶不已,慕毓芫只淡淡道:“皇上特意拦着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这点,只是不巧,偏生让我查不出来了。”
“啊……,啊、啊……”海陵王大骇之后赶忙点头,嘴里呜呜咽咽,一脸恳求讨好之色,只是始终说不出想要说的话。
“怎么,想让我饶过你?”
海陵王赶紧点头,“嗯,嗯……”
“呵呵……”慕毓芫笑出声来,眼眶已经开始微微潮湿,“倘使仅仅如此,没准我还真的会放过你。不过你先说清楚,祉儿脖子上为何会有半圈折痕?对了……”稍稍顿了一下,“忘了你不能说话,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罢。”
“啊……”海陵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拼命的摇头,几乎将嘴里的丝绢咳出来,像是想要后退避开,怎奈被铁链死死捆得不能动弹。
“…………那是因为,你在落马时以祉儿护住自己,整个人压在他的身上,结果在掉地时折断了脖子!”他抬眸直视着海陵王的眼睛,声声厉色,“枉费祉儿还叫你一声六叔,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你不但不救护他,反倒拿侄儿做自己的人肉垫子?是你……,是你亲手杀了祉儿!”
“……”海陵王终于不再挣扎,眸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之消散。
慕毓芫痛得难以支撑站住,缓缓蹲身下去,泪水一颗一颗跌打在地砖上面,隐约映出七皇子天真娇纵的笑脸。伸出手指触碰之时,只有冰冰凉的一点潮湿停在指尖,清脆童音依稀可闻,那小小的身影却消失不见。
双痕在门口担心瞧着,走近问道:“娘娘,奴婢扶你出去罢?”
慕毓芫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只觉浑身乏力,勉强走到旁边的矮凳前,端起漆盘内的金摩羯纹四曲杯,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酒。“双痕,扯掉他嘴里的丝绢。”将酒杯端到海陵王面前,淡声道:“皇上让我来送一送你,这杯酒是我亲手斟的。”
海陵王吃惊瞪大了双眼,含混发声道:“啊、啊……”
“不用惊讶,并不是我心软放过你。”慕毓芫明白他的意思,缓缓道:“既然皇上以为我恨你,我又怎么能不送你一程呢?而且回去之后,还应该叩谢皇上的恩典,还要做出恩怨尽消的样子,你明白了吧?当然,你也可以不喝。不过刑部那边花样繁多,你若是再回去,想来不会像眼下这般轻松了。”
“……”海陵王哑然无声,头也不堪重负的低下。
“敏玺,你到那边替我好好看着祉儿,别再淘气,也莫让旁人欺负了他。”慕毓芫轻声喃喃,伸手拨开海陵王额前的乱发,静静看了良久,将那日夜痛恨的脸庞深深刻在脑海,声音平缓道:“双痕,服侍六王爷喝下去。”
“是。”双痕小心翼翼接过酒杯,有些不敢正视。
慕毓芫默然站着等了片刻,轻轻合上海陵王的眼睛,在最后一刻温暖停留之时,恍惚忆起昔日骄扬矜贵的少年模样。那时的自己不足双十年华,还带着些年轻负气,因为海陵王说自己拉不开弓,故意一箭射到他的马蹄旁边,马儿吃惊嘶鸣,弄得海陵王在人前狼狈不堪。时光悠悠流转,那些驰骋在青山翠岭间的少年人,那些蓝天碧云下的欢声笑语,都已消失在漫漫岁月之中。
暮色渐浓,天际隐约有细月浮现出来。大约是因为前段长时绵雨,那云头也透着淡淡青色,在晚霞的辉映之下,仍然带着说不出的潮湿意味。此时华灯未上,正是宫里最阴暗晦涩的时光。慕毓芫扯紧了身上的披风,在窒闷的空气里穿过,悄无声息的跨进太庙祠,感受着此处独有的阴冷气息。
“叩见皇贵妃娘娘,金安万福。”管事太监上来行礼,并不多加言语,招呼着小太监将香炉等物备好,遂领着众人悄声退出。
殿内已经上过灯烛,内里灯影摇曳,再加上浓烈的香灰气味涌上来,更有一种明显阴森寂寂的氛围。太庙祠正殿供奉着历代帝王,偏殿则是当朝亡故的皇子公主们,直到新帝登基,牌位才会跟随先帝移到皇陵。当初七皇子不幸落马早夭,加封永宁王,以亲王之礼下葬,灵位便设在偏殿正中的首殿。
慕毓芫由双痕扶着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桃木摇篮,当初自己坚持要把摇篮摆放在这里时,宫人们都说皇贵妃娘娘是伤心的糊涂了。…………是啊,旁人怎么会记得七皇子说过的话。他才不要做什么永宁王,只是想要一架大一些的摇篮,永远都由母妃摇哄着入睡,是母妃最听话可人的乖孩子。
“祉儿,祉儿……”慕毓芫将灵牌搂进怀里,泪水滴落在玄色漆木的端头上,从金粉刻字上缓缓滑过,“母妃来看你了,乖乖睡罢。”他将灵牌轻柔的放进摇篮,嘴里细声哼唱舒缓的小曲,手上轻轻摇着,仿佛躺着的正是那个娇憨的孩子。
“娘娘……”双痕不敢太过大声哽咽,低头捂紧了嘴。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慕毓芫在静谧中揉着酸胀的小腿,侧首拭泪之间,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一角明黄色的袍摆。想来双痕已经退了出去,只是不知皇帝已到几时,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因此索性假装没有看见。
“是不是腿上乏了?”明帝轻声问着,自旁边拉过一方厚厚的莲花蒲团,虽然上面干净无痕,还是惯性的掸了掸,“来,坐着让朕给你揉揉。”
殿外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朗朗皎月升起,周围繁星点点,犹如一颗颗水色晶钻起伏闪烁,将深色夜幕点缀得分外迷人。慕毓芫被他拉着坐下,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看着皇帝温柔细心的动作,却连谢恩的话也忘了说。
过了一会,明帝柔声问道:“宓儿,觉得好些没有?”
“嗯,皇上也坐着罢。”
“朕不累。”明帝看着七皇子的灵牌,静了片刻,“这会儿入夜了,冷不冷?”将慕毓芫的披风裹紧一些,连人带披风搂进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