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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白露歌(上)-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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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
  “因为如果要死,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她一脸错愕,他笑了出来,然后汗水和高热,再次淹没了他。
  她应该要问他的姓名,但她忘记了。
  不过就算她记得,她怀疑自己能得到答案,从方纔的对话中,她就知道他已神智不清,高烧夺走了他的理智,让他胡言乱语,所以他才会说出那种奇怪的话。
  无论究竟是何原因,他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她继续完成缝到一半的伤口,昨夜他因为高烧与梦魇挣扎着,扯裂了他腰上的刀伤,那道伤因为泡过湖水,又被他自己这般折腾,已经再次发炎出现了溃烂的状态。
  她一直到早上有空过来查看时才发现,当时他腰伤的情况惨不忍睹,就连她看了也不由得脸色微变。
  她承认,她不该让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的,她没想到他的状况这么糟。
  重新清洗缝好他的伤口,她小心替他上药,再以纱布固定。
  他又在作恶梦了,她可以从他紧握的双拳、全身绷紧的肌肉、颈上暴起的青筋察觉,汗水点点滴滴的从他黝黑的皮肤上渗出,滑落。
  她在水盆里洗净双手,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巾,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
  那让他好了一些,但只是好一点点。
  他有一副肌肉健壮但一点也不美丽的身体,一条条丑恶的刀疤,横陈在他身上,手脚、胸腹、背肌。
  太多了。
  虽然多数都是旧伤,但这些伤疤的数量太超过,超过一般士兵或强盗身上该有的数量。
  它们都不是致命伤,但每一刀都会让人痛不欲生。
  有个人,或者有些人,曾经狠狠的折磨过他,试图让他生不如死。
  她很清楚,一个人要被绑着、箝制住了,才会任另一个人,对自身造成如此多的伤害。
  如果要死,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他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她看着那个陷入昏迷的男人,怀疑他曾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念头,才会在快死时,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
  蓬松的毛发,刷过她的腿侧,她回神,看见蓝蓝就在床边。
  它饿了,正用那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看着她。
  她伸手搔搔它颈上的白毛,然后起身开了门,让它离开这里去厨房觅食,反正照这情况看来,这里暂时也不需要它,那家伙此时此刻只剩下半条命,是不可能从床上爬起来做任何事的。
  回到了床边,她看着那个伤痕累累的男人。
  其实他若死了,对她来说会比较方便,没有人会再追问什么,没有人会试图多做些什么。
  可是,他是一个人,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清楚他从何而来,要去何处。如果他死了,恐怕也没有人会伤心。
  她只要走出去,同昨夜一般,留他一人。
  但,此情此景,如此熟悉。
  秋风悄悄又起,恰如那年那月……
  迟疑了半晌,她还是在床边坐了下来,拿起布巾,继续替他擦拭身上及脸上的汗水。
  第2章(1)
  窗外,露珠悬在草叶上,剔透如水晶一般。
  他可以看见在那颗水珠里,世界是上下颠倒相反的。
  天亮了,刚过卯时吧,风中带着些许湿气,果然是因为就在湖畔吧?
  洞庭,是个好地方啊。
  懒懒的,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几乎在同时,那只窝在他脚边的大白虎,也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男人露出微笑,伸出完好无缺的手,替它抓了抓背。
  这家伙可爱人替它搔养了,特别是它自己抓不太到的地方。
  蓦地,它耳朵竖了起来,他跟着警觉,几乎在下一剎,也听见了那声响。
  远处,有脚步声,朝此而来。
  他收回了手,飞快倒回床上,闭上了眼,不忘将被子给拉好。
  衣裙摩擦移动着,发出宪率的声响,来人推开了门,又把门给合上,将水盆放到了床榻旁的木架上。
  大白虎移动着身子,乖乖让开床边的位置。
  为了方便处理他的伤口,那姑娘坐上了床。
  他感觉到她小心翼翼的替他拆开了腰上的纱布,小心用烧过放冷的清水洗去其上的伤药。
  她动作很温柔,不曾弄痛他。
  另一个脚步声传来,轻敲了两下门。
  “进来。”她开口,手下未停。
  来人开门,关门,来到屋里,却停在三尺远外,问:“姑娘,水车师傅送了水车的尺寸和设计图来了。”
  “知道了,先搁着,我一会儿看。”
  “是。”
  “还有什么事?”
  “前厅来了山东的药商,想同咱们进药。”
  “哪间药商?”
  “阳生行。”
  “告诉对方我很忙,两天后才有空,先招待他到城里的悦来客栈住两晚。”
  “是,我立刻去安排。”
  人走了又有一人来。
  “白露姑娘,治伤寒的抵挡丸、乌梅丸,都快用尽了,眉酥、朱砂、人篸等药材也已有缺,恐撑不了半个月。”
  “知道了,还请麻烦岑叔将有缺的药材记下,我会再处理。”
  “白露姑娘,凤凰楼的银光小姐派了四海航运的人送来五车储药的瓷罐,今早到了,三婶已点清无误。”
  “请三婶还一车常备药,一篓桂花澡豆,让他们带回自用,除了之前那些固定的药品,这回多备些治牙疼的一粒丹,治金创的玉蟾丸。玉蟾丸是少爷新作的药,能强心止血解痛,但对口鼻眼的黏膜会有麻木的问题,需化开稀释小心使用。您请余大夫让大梁多抄写些使用方法,随药附上。”
  “白露姑娘,养蜂的吴家,前来询问可否借贷些许资金扩充蜂室?”
  “野蜜量不稳定,吴家要多少都给他,但和他们说,得让二郎和阿丁去见习当生徒。”
  “白露姑娘,大食商人送来了蔷薇水——”
  “白露姑娘,取药的方寸匕——”
  “白露姑娘,生徒们——”
  这三日,都是这样的,她总是一边仔细替他处理腰伤,一边回答人们川流不息的问题,那些问题大至药行生意、小至晚餐材料吃啥都有,就连药圃里的阿猫阿狗打架,也有人来问她。
  打从清醒过来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确定,这名扬洞庭的宋家药铺应天堂,完全是靠这位白露姑娘一个人在打理的。
  来此之前,他就曾听闻过宋家的传奇。
  据说,宋家夫人从小是洞庭长大的,医术是家学渊源,她亲爹是以前名闻江湖的鬼医白磊,但几乎不曾有人见过他。而宋大夫本人,更是有谣传年轻时先皇曾试图延揽其入朝进太医署当医博士,但却被其婉拒了。
  当然,传说真真假假,多的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经他探听,那些久远之事是真是假先暂搁一旁,但宋氏夫妇确实医术了得,曾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过去几年更是一块儿在城外洞庭湖畔开学堂、做义诊,虽然没直接造桥铺路,但也差不多了,他们是人尽皆知的大善人。
  若没钱吃饭,没关系,到城外宋家去:若找不到工作,没问题,到城外宋家去;若生了病没钱买药医,放心放心,快到城外宋大夫家去——
  乍听之下,他还狐疑过,这宋氏夫妇听来只是医病的大夫,却老在做赔本生意,他俩又不是什么皇亲贵族、富商巨贾,哪来这么多钱可以这样挥霍,就算背后有凤凰楼当靠山,可凤凰楼是商人,商人开门便是要做生意,哪能容人这般大开方便之门?
  可来到这里,住了几日,他才知道,他们有钱这样搞,全是因为有她这么一个头脑灵活、手腕非常的幕后黑手——不,是幕后小白手在。
  她的声音很好听,轻轻软软的,那柔柔的腔调从不着急,也不曾高扬,舒服得让人每每听了昏昏欲睡,他还真有几次不小心睡着了。
  “白露姑娘,齐叔拿着这男人的画像,在城里问到消息了。”
  “问到了?”她话语微扬,手中上药的过程不停,只再轻问:“有人识得他了?可有把人带来?”
  “齐叔说,人没带来,识得他的人,是千喜客栈的小二哥,说这人是外地人,月初才刚到城里,在客栈中要了间房,付了一句的订金,几天前就已经到期,他一直没回来,他们正愁着呢,一听人在咱们这儿,只把房里的包袱塞到齐叔怀里就啥也不管了。”
  “问到姓名了?”
  “他在簿子上签的名活像鬼画符一样,齐叔说他颠来倒去的看了半天也看不懂,问了客栈的小二哥,小二哥说他大概是姓苏,其他就一问三不知了。姑娘,你打算拿他怎办?”
  “不怎办,等他醒来,瞅瞅情况再说吧。”
  “这……他真会醒吗?”
  “当然。”
  那声轻轻,却回答得斩钉截铁,倒让直挺挺躺在床上的他愣了一愣。
  “可姑娘,不是我乌鸦嘴,但都这些时日了,他还没醒来,怕是溺水太久,说不定再醒不过来了呢。”
  “是吗?”她上好了药,将新的干净纱布敷上了他的腰,冷冷的、淡淡的,不疾不徐的道:“既然这样,若他真醒不过来,咱们就将他宰了埋菜园子里作肥吧。”
  咦?
  “姑……姑娘您……您说笑的吧?呵呵……呵……”
  闻言,那女人温柔的将他的腰伤包扎好,拿起了搁在一旁的铁剪子喀嚓喀嚓的剪去多余的纱布,却吭也不吭一声,笑也不笑一下,教气氛莫名诡谲了起来。
  笑到一半的小丫头,不禁有些不安,只得收起干笑,轻咳两声,忙道:“咳嗯,姑娘,我前头还有事,我先……先去忙了。”
  说完,她转身就溜,留下他和那拿着铁剪子的姑娘一起,听到她慢慢、慢慢的使着那把剪子,听着那一声又一声越来越靠近他腰腹的喀嚓声,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冷汗都要从额际冒了出来。
  不知怎的,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他这昏迷是装出来的。
  终于,她停下了手中的铁剪子。
  身旁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他估量着她应是要离开了,这姑娘忙得很,除了每日早晚来替他换药,其他时间都在打理宋家内外大小事。
  男人心中方暗暗松了口气,下一瞬,却突然听见那柔柔软软的声音,忽地没头没尾的轻轻再起。
  “宋家待人好,可也不让人吃白食的。”
  他一怔,剎那间还以为不知何时来了旁人,可除了那头白虎和她与自己,他可没听见其他人的呼吸。
  蓦地,察觉到她的靠近。
  “我也只是个被人雇请的下人,怎养得起这么一个长睡不起的汉子?”
  她看着他,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呢喃着,他能感觉到她冷冷的视线在他身上审视游走。
  “没名没姓的外乡人,说是醒来回家去了,应该也不会有人查问吧?你说是吗?蓝蓝?”
  那头虎又打了个呵欠,他几乎能看见她伸手搔着那家伙下巴的模样。
  “如果可以,剁了拿去作肥,还省一笔肥料钱。前些日子,银光才写信同我说,骨头拿去磨粉入白瓷,可烧出极薄且透的杯,能卖得不错的价钱呢。”
  那盘算的话语极轻,几乎叫人听不清,可他听见了,心头猛地一跳。
  不知何时,她又拿起了铁剪子,缓缓拉开了刀剪的刃。
  “唉,不够利呢,这位爷,您别怪我心狠,看来是要让您多受点苦了……”
  那吴侬软语近在耳畔,森森的剪刀逼近,他几乎能感觉到它快贴到了他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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