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剑缘-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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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甲慌张地搓着双手,支支吾吾地说:“梅神医他……他今年的……”他慌里慌张地四处张望,可又不知看向哪里。
她的眼睛红肿着,拿过那装满金器宝物的描金漆箱给李甲,“李大甲,劳烦你一年里应天、北京两地奔波,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她抬起盈盈水眸,乞求说:“可是我已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只有你一个人……”
李甲匆匆接过漆箱,放在包袱里,忙不迭地说:“能够帮到你们姐妹俩,万死也不辞!再说,我待小妹一向亲如自己的妹妹,为了她的眼睛,我也只能做这点事了。”他颇豪迈似的,挺起瘦条的胸膛,“今天我就此告辞。有任何小妹的消息,我再从应天回来!”
她流着无声的泪,垂首送李甲出去。
华丽的梳妆台上除了掷剑留下来的清晰的掌印,已空无一物。
次日,雅阁内的美人还未起床洗漱,挹翠院的鸨母已率先进来,她不露声色地看看日渐憔悴的杜十娘,赔着笑问:“女儿,今儿个身子觉得怎么样?妈妈昨天听说你病了,命人连夜熬了大补的参汤,趁早上喝了吧,一天都会精神好些。”
她把碗凑到她的唇,杜十娘只好咽了几口,“多谢妈妈。”话语中带着喘息。
鸨母放下碗,怜惜地摸摸她的脸:“瞧现在瘦得……原本花儿般的人,怎么一夜就变了样儿呢?你让城里的公子老爷昨天都等得望眼欲穿了呢!”
他们盼的是一个秋水含情,朱唇噙艳的绝世美女,可不是个病恹恹,苍白得像个鬼的杜十娘。
杜十娘转过头无力地说:“妈妈……你让他们改天再来吧。”
早知道会是这种结局,鸨母倒也不生气,反正她还留在院里,大好的青春还有的是,一天两天确实算不了什么。要是惹恼了她,十天半月不出雅阁,她的生意也就别做了。
不过,昨天那个客人可是让她心生警惕,他一来,往日妩媚娇柔的杜十娘就性情大变,多次出言讽刺,意在伤人。可赶走了他,她却倒下了。要是她真的一病不起,少了这京城的顶尖花魁,她的挹翠院也就没什么人来了。
“我说女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情字是穿肠毒药,尝不得的!”鸨母不放心地叮嘱,“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即使以前有过什么爱什么欢什么情的,到了这里,进了风尘,全都成了过眼烟云,从此就不作数了。要是有人说了什么,那也都是逢场作戏,随口而说,信不得……”
眼看着杜十娘垂头不语,眼中莹莹珠泪又现,她不露痕迹地说:“比方说昨天那位公子,几天点名要见你,还一味地要替你赎身,可是待你让他进了阁子,尝过了甜头以后,还不是连个影儿都没了?大早上的就有人看见,他已经出了北京城,一路往北去了!连回头都没有一下不是?”
她失魂地喃喃低吟:“是吗……他走了吗……”
她如愿赶走了他,尽管高昂的代价是两人滴血的心,可是,她毕竟还是成功赶走了他不是吗?没有让他面对比她堕入风尘更可怕的真实不是吗?
杜十娘猛然抓住鸨母的胳膊,悲悲戚戚地说:“妈妈!让我出去吧!只一天,我马上就回来!明天,明天一切就都会正常了……”
鸨母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同意了:“那就让小芹和院里的哥哥陪着,可别出了什么事。”她不失时机地说,“不过明天张公子邀你去赏画,你不要误了才好。”
她连连点头。
虽然已是初春季节,北京的天气仍然凉凉的,风吹在脸上还很冰厉。杜十娘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漠然地递给小芹一把钥匙。
小芹拿了钥匙,上去几个台阶,托起一扇破门上挂着的大锁,把钥匙捅了进去。铁锁动也不动,里面锈死了,扭动半天,她才转开它。
“小姐,慢点儿走。”推开破旧的大门,她扶起身子虚弱的主人,一步步走进去。
她站在杂草丛生的院里,没有似小芹想象的痛哭失色,反而一片神色淡然,只是转头定睛瞧赡着这年久失修的房于,半晌,才叹了口气。姐你看,槐树上不走开了几朵小白花吗?
恍偬的记忆深处,有个懂事的女孩指着院里槐树光秃秃的枝条这样说。
现在,槐树上真的开了小白花,小小的,香气淡淡的,可是她却再也看不见了。
应天!应天!应天与北京相隔十万八千里,失明的妹妹即便想飞鸿过来传情达意,也无法做到啊……
更何况,她已经认为她亲爱的姐蛆在一次风寒中死去了呢?
她抬头看看温和的太阳,眼角又渗出了泪。
杜微死了,杜微三年就死了,所有的邻居都这样说。
为什么他还要回来呢?在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失望而漫长的日子,他音信全无,却在突然间贸然出现。
可是为何他会寻来呢?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他……他为何要揭破丑陋的事实呢?就带着对坚毅的杜微的一点点追忆一走了之不好吗?让她在疲乏难熬的青楼生涯中,可以自我安慰地想,至少她的未婚夫未曾忘记过她,始终钟情于她。她就满足了。
“小姐,小心风寒,咱们回去吧。”小芹触到她冰凉的手,轻声说,不敢打扰到她的沉思与包裹住她的深沉悲哀。
她深吸了口气,缓缓迈步欲离去。
余光一转,她瞅到角落里有个土堆,像个坟冢的样子。她疑惑地走近,看见上面插着一块平滑的木板,上面几个入木三分的大字:爱妻杜微之墓。
这是他走之前做的吗?为了遥遥凭吊逝去的未婚妻?
无声地,她跪倒在地,把木板抱在怀中,哭成了泪人。
风声嗖嗖,马嘶萧萧。
掷剑此时已策马奔驰,踏上了回师门的路,他无法忍受再待在北京的痛苦。
柳满谅形影不离地伴他左右。
“师兄,我们歇一下吧!”他在马背上扬声喊,“马需要休息!”
掷剑这才注意到,在颠簸的马背上,他们整整奔驰了几个时辰了,马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流浃背。
翻身下马,满谅牵着两匹马到饮水去了。
他怔怔地坐在河边的树阴处,听着近处流水潺潺,活泼的鸟声啾鸣,眼前晃过一个又一个俏丽动人的身影。可每每当他痴迷地伸手欲碰触她时,她微笑的影像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闭上双眸,任自己沉溺在往事中。
他到现在仍然记得他和杜微五年前的两次见面,当时心中充满了的震撼,还有一种深深的动心,从那时起,她便驻进他的生命,再也挥之不去。
他现在的心纷乱如河边晃动的柳枝,头一次,感到了对命运的无比痛恨与无奈。
她堕落得无法自拔。这个事实与其说让他的心乱、心痛,不如说是彻彻底底地粉碎了他的意志与爱恋。
那么久以来,他深藏在心底的力量来源、对生命的呼唤和对她深入骨髓的强烈思念……消失得冷漠而迅疾。
他在挹翠院见到的杜十娘,甚称人间绝色,她一举手一投足都风韵十足,妩媚成熟。可是他爱的却是当年那个身子纤瘦、眉目苍白的女子。他爱她的坚强、勇敢、不折不挠的性格,至于她清秀的容貌,则是他意外的收获。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是他自己愚蠢得不知轻重,贸然跑去宣称自己是京城第一名妓的未婚夫,结果才遭到她的奚落与嘲笑。
那时他一直惊恐,不敢想象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枝挺立寒冬的冰雪腊梅,就在他眼前,变成了一朵花枝招展、美艳绝伦的烟花!
他痛苦得紧闭眼睛。
柳满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靠在他身边的树上,把一个水壶递过来:“师兄,赶了一个上午,喝点水吧。”
他木然地接过水壶凄到辱边。
他已无法再思考,神志早已不清楚。昨夜他整夜未眠,思维混乱无章,唯一知道的是,他要离开北京,他要离开北京远远的。
柳满谅忧虑地瞅着他意气消沉的样子,他理解他的痛苦,却爱莫能助。
若掷剑对杜微的感情不够深厚,他必定会在听闻她死去的消息后即刻离京,以后若遇贤淑,再结下美满姻缘也说不定。可他偏偏对杜微倾注了所有的爱,根本不相信她的死,居然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到她。
但这正是一切不幸的开始,她的自甘堕落更让掷剑心痛欲裂。或者说,是她拒绝了掷剑的求婚,反而乐得身在污泥中的态度,更加伤他入骨。
若不是爱她,不会在当年与她互订终身;若不是爱她,不会在她死后仍不放弃;若不是爱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饱受折磨,从良心到道义,从心灵到爱情,痛苦不堪。
他暗叹,好一个情字,直把一个坚如磐石的剑客,折磨得迷失了自己。
马还在悠闲地喝水,掷剑抛下水壶,从腰里拔出剑,凝视寒气逼人的宝剑,锐利的剑身上,映出了一双充满血丝的黑眸。
宝剑是师父所赠,当年同珍贵的金玉剑一起亲手交付于他。现在,他却再拿不回金玉剑了!因为它已被一个不知道珍惜的青楼女子随手丢弃!
一同丢弃的,还有他的一颗真心!
剑气凛然厉迫逼人,他身上迸出了骇人的伤心与绝望。
河岸上,他展开平生所学,演出剑招,身上散出冰冷的寒气,溢在河边。柳树剧烈地晃动着,新生的树叶在风中刮散,连河水的涌动都受到了影响,激起了雪白的水花,喷散向四周。鸟群扑着翅膀,惊慌失措地飞逃。
他的衣袖鼓起,带动风声、水声、嗖嗖的剑声,手上将成派剑法络绎不绝地施展下去,混杂了不尽痛苦和挣扎。
满谅在一边看着,吃惊地发现,处在剑气中央的掷剑身影晃动,他用尽平生绝学使出的剑法,招招精辟,巧妙夺人,可是剑气狂乱,茫然迷惑的心境一展无遗。
眼看他呼吸急促,剑招愈来愈快,转眼便达到成派剑法的最高造诣时,突然有个孩童拍着手笑着叫:“哥,你看那个叔叔,他好厉害呢!”
孩童生得可爱,虎头虎脑的,圆脸和小手胖胖的,约有三四岁的样子。他迈着短粗的小腿,不稳地冲着掷剑跑过来。
剑气冲击在他身上,推得他坐了个屁蹲。“哇,好疼啊,我流血了!”他看见粉嫩的小手掌薄薄破了一层皮,惊慌失措地叫。
柳满谅抓住他,把他抱到一边,以免被剑气伤到。
旁边气喘吁吁地跑来另一个孩子,八九岁,穿着和他同色的衣裳。
“小虎,叫你不要跑的,看我回去告诉娘!”他摆出哥哥的脸孔教训,可稚嫩的小脸怎么摆也摆不出威严。
“哥——”小虎立刻亲热地叫他,冲他张开手,“我手流血了。”
他看看弟弟的手心,真的渗出了血珠,他拉过来,在上面吐两口口水,“涂上就不疼了。”
小虎听话地任他涂抹,看见掷剑已停止练剑,怔着神瞅着自己,伸出双手要他抱,“这位叔叔不练剑了呢,哥你没瞧见,刚才树都要倒了呢。”
小哥哥拉拉他,“娘叫我们回去吃饭,快点走啦,不然她会担心,一担心她又会哭了。”
“哦,”小虎从地上爬起来,又坐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可是我走不动了……”
他板起脸唬弟弟,“是男子汉就自己回家,不然以后讨不到老婆。”可拗不过弟弟求饶的样子,还是在他前面蹲下,无可奈何地说,“上来吧,就这一次